陶罐的封泥尚有余温,云姜指尖一颤。她没说话,只是将听诊器从腰间取下,贴在井壁内侧一块青砖上。
声音不对。
水脉本该匀速流动,可这底下夹着断续的震频,像是齿轮在错位咬合。她闭眼细辨,血盲症让她看不清红绿,却让耳朵对微幅震动格外敏锐。那频率不是自然形成,是人为排布——五音相克,宫商角徵羽轮转无序,正是《墨经·备穴》里记载的“五行逆律”。
她撬开砖缝。
硫磺味立刻涌出。浅黄色粉末铺在底层,干燥细腻,踩上去无声无息。这是引火层,一旦受热便会沿着暗道蔓延,直通地下火道。她摸出一枚青铜齿轮,翻转查看齿距。齿槽磨损痕迹呈斜向拉伸,说明曾与高速运转的轴心啮合过。这种结构只在少府监旧档中出现过一次:赵高私修地道时用的传动机关。
她正欲记下走向,脚下一沉。
地砖突然翻转,四壁同时发出机括松动的轻响。头顶石板裂开缝隙,赤焰喷出;左右巨石缓缓合拢,地面塌陷三尺,露出深坑。空气被挤压,发出低沉嗡鸣。整个密室开始运转,像一头苏醒的铁兽。
五行阵已启。
金杀于左,木刺自右,火焚其上,水淹其下,土埋其中。五重杀局环环相扣,常人踏入即死。但她站着的位置恰好是阵眼偏移点——因她撬动第一块砖时改变了重心分布,给了她三息缓冲。
她咬破食指。
血滴落在青铜齿轮中央,顺着预刻的凹痕漫开。她以血为墨,在齿缘画出北斗九星轨迹,每一点都对应机关共振节点。最后一笔落成,她将齿轮掷入坑底凹槽。
咔。
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巨石悬停半空,火焰熄灭,地缝不再扩大。机关运转的节奏被强行打断,就像琴弦崩断前被人按住。她喘了口气,蹲身检查齿轮。血迹渗入金属缝隙,竟微微发烫,仿佛吸收了某种能量。
这不是普通的机关。
它靠地脉震动供能,以五行生克为逻辑链,但核心控制系统却用了陨铁合金轴心——和骊山陵里发现的那批材料同源。冯去疾砸钟时掏出的碎片,与此处机关材质完全一致。
有人把始皇留下的技术,改造成杀人的网。
她起身,朝最深处走去。那里有一扇铜门,门缝贴着五色丝线,象征五行闭环。她没碰门,而是将听诊器贴在门板外侧,轻轻敲击耳管。
里面有人念诵。
“五行者,天地之纲……”声音低缓,带着回音,像是从地下更深处传来。
她听出了节奏异常。那人每说七个字,太阳穴附近就有一次微弱共振——不是心跳,也不是呼吸,是植入体内的晶石在同步震荡。只要外部震动频率匹配,就能引爆周边火药库。
她收起听诊器,退后两步,靠墙静立。
半个时辰后,墙外传来整齐脚步声。章邯带玄甲军到了。他挥手下令,士兵用陨铁锤撞击墙体三次,震波穿透密室。
铜门轰然炸裂。
烟尘未散,一道黑影已扑向角落暗格。章邯剑未出鞘,抬手掷出断岳剑鞘,正中那人膝弯。黑衣人跪倒,披风滑落,露出身上绣满五行符文的长袍。
云姜上前,将听诊器前端抵在他太阳穴。
“你体内有晶石。”她说,“共振频率是c调升半音,每七秒循环一次。我只要敲出反向波段,它就会自毁。”
那人身体一僵。
她用指甲轻叩听诊器柄,发出一段短促节奏——正是陈砚平日敲案几的习惯节拍。晶石感应到异频震动,开始颤抖,黑衣人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直流。
“你是云中君。”她说,“冯去疾请来的方士,实为赵高打造机关网的总师。你在骊山瘟疫时布过毒雾阵,用地下水导流病菌。现在,少府监地下的火雷系统,也是你设计的。”
云中君喉咙滚动,想说话,却被剧痛压制。
她又敲了一下。
“胡亥生辰那夜,你要在咸阳地脉埋七十二座火雷?”
他点头。
“引爆九鼎共鸣,制造天变?”
他又点头。
“节点图在哪?”
他抬起手,指向胸口内袋。
章邯一步上前,扯开衣襟,取出一枚玉符。正面刻着山川走势,背面标注七十二个编号,每个都对应一处地下火点。云姜接过,翻看片刻,确认与浑天仪曾投影过的异常信号完全吻合。
“赵高藏在哪里?”她问。
云中君嘴角抽动:“寅时三刻……他会出现在……”
话未说完,他忽然瞪大眼,全身抽搐。
云姜立刻收回听诊器——晶石过载,正在烧毁神经。
章邯伸手封其哑穴,命人拖走。
她站在原地,盯着玉符上的第七号节点。那是咸阳宫西墙根,距离陈砚日常理政的静室不足三十步。火雷若在此引爆,冲击波足以震塌整片建筑群。
这不是单纯的军事破坏。
这是要制造“天罚”假象,让百官相信胡亥失德,天命已移。配合此前冯去疾疯言“杀胡亥者得周鼎”,便可顺理成章推出新主。
她将玉符收入药囊,转身对章邯说:“立刻派人封锁所有标注点,尤其是西墙根那处。不要惊动百姓,以检修排水为名布防。”
章邯点头,下令分兵。
她最后看了一眼机关残骸,迈步往外走。经过那块曾触发阵法的青砖时,她停下,弯腰拾起一片碎屑。砖芯嵌着一小段铁丝,扭曲成螺旋状,末端焊着微型铜片。
这不是建筑材料。
这是接收信号的天线。整个机关阵能自动激活,是因为有人远程发送了启动指令。而刚才那一段摩语式震动,极可能是赵高本人发出的控制码。
她攥紧碎屑,加快脚步。
影密卫已在外等候。她将密封竹筒交出,注明“急送宫中,不得经手第三人”。筒内装着玉符拓片与齿轮残件,附她亲笔证词。
章邯走到她身边:“你还查什么?”
“剩下八面旧旗。”她说,“陈砚烧了六十三面,还有九面未焚。竹册警告‘根在兵中’,而这些旗,可能还藏着未读完的密令。”
章邯眼神一凝。
“你是说,火雷只是明线?真正致命的,是藏在军中的另一套传递系统?”
她没回答,只是抬头看了眼天色。
月未满,光影偏斜。按照墨家历算,再过六个时辰,就是寅时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