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站在校场高台边缘,手指轻压浑天仪齿轮的接缝处。方才那柄剑上的血垢已干,涩滞感仍留在掌心,像一道未愈的旧伤。他没有回头,只低声问:“韩谈可到了?”
影密卫无声入殿,跪呈一只铜匣。匣中三枚玉带钩仿件并列排开,铜质暗沉,纹路却与赵高腰间所佩如出一辙,连第九节末端的微小缺口都分毫不差。
“搜自三名盐商贴身腰带夹层。”韩谈声音低而稳,“他们曾在沙丘行宫外围值守,名录存于影密卫旧档。其中一人,是赵高早年安插在东郡的采办。”
陈砚将一枚仿钩捏起,对着月光细看。钩身内侧刻有一道极细的“巳”字暗记——这是赵高私兵的编号标记,仅用于最隐秘的联络系统。他曾见过一次,在始皇驾崩当夜,一名宦官袖中滑落的令牌上,就有同样的印记。
“他开始动用底牌了。”陈砚将钩放回匣中,“不是借豪强之手试探新政,而是亲自下场,用毒杀人。”
韩谈未应声,只垂首立着。他知道,主君从不用“试探”来形容赵高的动作。每一次,都是杀局。
“传云姜。”
片刻后,药囊轻响,云姜步入密室。她未穿鼠皮裘,只披素纱禅衣,发间银簪斜插,映着烛火泛出冷光。她一眼便看见案上三枚铜钩,目光微凝。
“你要我做什么?”
“审人。”陈砚道,“活口还在刑房,但不能用刑。我要他开口,说真话,不说妄语。”
云姜点头,从药囊取出一只小陶瓶,倒出几粒灰白药丸。“此药能令神志清明,言语不受控。但若体内已有伏毒,或会催发。”
“我知道。”陈砚盯着她,“你有把握?”
“有。”她抬眼,“但我提醒你,若他死在审讯中,便是死无对证。”
“那就让他死前,说出我想听的话。”
刑房内,三支烛火静静燃烧。盐商被缚于木架,双目半睁,呼吸平稳。云姜将药丸碾碎,混入温水,以银匙缓缓灌入其口。药香弥漫,带着一丝苦杏气息。
一刻钟后,盐商眼皮轻颤,喉结滚动。
“你是谁派来的?”陈砚问。
“……赵……”盐商嘴唇微动,“赵府……采买……”
“砒霜从何而来?”
“邯郸……老药坊……每月初七……有人送铁箱……不开封……只签收……”
陈砚眼神微动。初七,正是赵高寅时三刻密会党羽的日子。
“谁负责投毒?”
盐商突然抽搐,嘴角溢出白沫。云姜迅速探指搭脉,脸色骤变。
“毒发了。”她低声道,“不是砒霜,是另一种——潜伏三日,遇药则燃,直攻心脉。”
盐商喉咙咯咯作响,双手猛地挣动,七窍渗出黑血。他艰难抬头,手指猛然指向窗外。
“天……”他吐出一个字,头一歪,气绝。
云姜立即查验尸体,翻开眼睑,切开指尖取血滴于铜片。血色乌紫,遇空气后泛出幽绿光泽。
“这不是民间能有的毒。”她合上药囊,“制法需用汞砂、蟾酥与某种金属粉末调和,炼制过程需恒温丹炉,且气味刺鼻,非深宅大院不可藏匿。”
陈砚沉默片刻,转身走出刑房。
他登上寝宫高台,仰望夜空。
三十六盏孔明灯正缓缓升起,排列成北斗残阵,每盏灯面皆书“天罚”二字,朱红刺目。灯光移动轨迹缓慢而精准,最终全部飘向东南方向——赵高府邸所在。
他取出浑天仪,调整齿轮角度,投影落在墙面。光点连成一线,直指赵府后院一处通风井口。那位置,恰好是赵高书斋地下密室的换气通道。
“他在示警。”陈砚低声,“告诉他的党羽,计划暴露,启动备用路线。”
风渐起,吹动灯影摇曳。一盏灯忽地偏移轨迹,坠向宫墙,火光熄灭前,映出灯骨上刻着的一行小字:
**“诏改于沙,命悬于钩。”**
陈砚瞳孔微缩。
沙丘伪诏——当年始皇驾崩,赵高篡改遗诏,立胡亥为帝,废扶苏。此事从未公开,唯有极少数亲历者知晓。而这灯骨上的字,分明是在提醒:那道伪诏,并非孤本。
他立刻命人取来影密卫历年密档,翻至沙丘事件卷宗。其中一页记载:原诏书焚毁后,曾有残片流出宫外,疑为赵高私藏副本。
“他留着它。”陈砚闭目,“不是为了纪念,是为了威胁。只要他还握着那份东西,我就不能动他。”
韩谈立于身后,低声道:“要不要封锁南市?那里有三家纸坊专做孔明灯,或许能追到源头。”
“不必。”陈砚睁开眼,“他不怕查。他就是要我看见这些灯,知道他有后手。他在等我先出手。”
“那我们……”
“等。”陈砚将浑天仪收回袖中,“他以为我在追证据,其实我在等他自己把网铺开。等他所有党羽都露面,等他所有暗线都激活。”
他走下高台,脚步未停。
“传令下去,明日早朝,我要提一项新律:凡私制孔明灯者,斩;凡悬挂‘天罚’字样者,族。”
韩谈一怔:“这会逼他反击。”
“正要他反。”陈砚停下,背手而立,“他藏了四年伪诏,现在敢拿出来示威,说明他已经等不及了。他怕我查清盐铁案背后的全盘布局,怕我顺藤摸瓜,挖出他在军中的私兵网络。所以他用灯警告同党,用毒杀人灭口。可他忘了——”
他转过身,目光如刃。
“灯能传信,也能引火。”
云姜已在宫门外候着。她见陈砚出来,只道:“那毒若再出现,我会认得。下次,我能逆推出处。”
陈砚点头:“你回医署,加强药材进出登记。尤其是汞砂与蟾酥,一粒也不准流出去。”
“明白。”
她转身欲走,忽又停步。
“还有一事。那盐商临死前指天,不只是为了灯。”
“你说什么?”
“他指的不是灯本身。”云姜回头,“是灯升起来的方式——必须有人在城外同时点燃三十六盏,且控制风向与高度。能做到这一点的,不会是普通仆役。”
陈砚目光一沉。
“是信号兵。”
云姜点头,随即离去。
陈砚立于廊下,望着远处最后一盏灯消失在赵府上空。他缓缓抬起右手,再次握了握剑柄。
这一次,他感觉到,剑鞘内壁的血痂已经裂开,细微的碎屑正随着动作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