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行宫的铜铃余音未散,陈砚已踏上返程马车。车厢内,那枚嵌着陨石碎片的浑天仪组件静静卧在案上,与昨夜绘制的罪证图卷并列。他指尖划过竹简边缘,目光落在“人证链”下新增的一行小字——冷宫井院囚婢,三日后放风一刻。
马车驶入咸阳宫门时,天光初透。韩谈候在阶前,袍角沾尘,显然是连夜未归。他低声禀报:“冯去疾闭府一日,午后召见过三位九卿属官,晚间又遣人取走了藏书阁《选举志》原本。”
陈砚颔首,未语。他步入正殿,群臣已在列。章邯立于武班之首,甲胄未卸,神色沉稳。陈砚扫视一圈,最终停在冯去疾身上。老丞相垂目执笏,袖中手指却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今日议新政。”陈砚开口,声不高,却压下所有低语。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封皮墨字清晰:《察举条例》。
“此制行三百年,荐者凭私,录者依势。孝廉多出豪族,寒门难登朝堂。”他缓步走向殿中火盆,“既然举贤不能避亲,那就废了它。”
话音落,竹简掷入火中。青焰腾起,映亮他半边脸庞。
“自即日起,设‘明经科’,三场策论定功名。不限户籍,不论出身,能解《商君书》、通《郡县制》者,皆可赴考。”他顿了顿,“首试,三日后。”
殿内死寂。
冯去疾缓缓抬头,眼神如刀。他未反驳,也未动怒,只是将玉佩攥得更紧。其余九卿中有七人低头不语,另有三人 exchanging 目光,似有惊疑。
就在此时,宫门外传来喧哗。守卫呼喝声起,夹杂着粗重脚步。片刻后,三名布衣男子闯入大殿,身后拖着一口黑漆棺材。棺盖刻字赫然可见:“科举不公,死不瞑目”。
群臣哗然。
冯去疾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陈砚却笑了。他缓步下阶,抚掌道:“好胆识。”
他亲自上前,掀开棺盖。内里空无一物,仅铺一层黄土,几支秃笔斜插其中,显是长途跋涉所携。三人跪地不起,为首者仰头直视:“我等齐地儒生,十年应举,屡试不第!非因才劣,实因无门路可通!今闻陛下设科取士,然榜文未发,细则不明,岂非又是虚言欺民?”
陈砚蹲下身,拾起一支断笔,摩挲笔杆裂痕。这三人衣衫褴褛,鞋底磨穿,但眼神清明,毫无癫狂之态。他知道,这类人正是新政根基——困于底层却未失志气,被旧制碾压却敢叩宫门。
“你说不公?”他站起身,环视满殿文武,“本县今日便让你们亲眼看看,何为公正。”
他挥手命人取来笔墨纸砚,将棺材横置殿心,拍案而下:“现在就开始第一场策问——‘论郡县之弊’。限时半个时辰,当场作答。”
三人怔住。
“还不动笔?”陈砚冷笑,“若真有才学,何惧当场试炼?”
片刻沉默后,为首士子咬破指尖,以血代墨,奋笔疾书。另两人稍迟,也相继执笔。殿内鸦雀无声,唯闻竹笔划纸沙沙作响。
冯去疾始终未动,但额角沁出细汗。他看得明白——这一局,早已不在朝会规矩之内。帝王借民怨为刃,将一场可能引发骚乱的控诉,瞬间转化为新政合法性的试金石。若他此时出言反对,便是站在寒门对立面;若默许,则等于承认察举制已名存实亡。
半个时辰后,三份答卷呈上。
陈砚逐一翻阅。第一篇引《管子》立论,剖析赋税流转之失;第二篇列举边郡戍卒逃亡案例,直指吏治腐败;第三篇最为锋利,竟提出“郡守三年轮换,以防结党”。
他抬眼看向三人:“你们可知,这些话一旦写下,便是触怒权贵?”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为士。”为首者昂首。
陈砚点头,转向群臣:“三日后的明经科,就以此为例题。”他又对韩谈下令:“明日张榜——首批上榜者,可直授县丞之职。”
此言一出,殿内震动。县丞虽仅为七品,却是实权要职,历来由世家子弟荫补。如今竟向寒门开放,无异于撕开贵族垄断的口子。
散朝后,陈砚独坐偏殿。烛火跳动,映照案上浑天仪。他调整齿轮,对应今晨星位,推演今日言行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冯去疾不会坐视,必然串联旧臣反扑。但他不在乎。真正的较量不在朝堂争辩,而在谁能掌握新晋士人的忠诚。
韩谈悄然入内,声音极低:“冯去疾子时闭门谢客,却召齐六位重臣。书房司南盘指针异常旋转,持续整整一刻钟。”
陈砚指尖一顿。司南盘乃法家秘仪,据传可测算政局气运。指针剧烈震荡,意味着重大变局将至。
“他知道我在动他的根。”陈砚轻声道。
他提笔写下:“暂缓兵工厂整肃,先定文官之基。”
旧军权依附于赵高,文官体系则牢牢握在冯去疾手中。若同时开战,必陷两线受敌。如今他以科举撬动寒门人心,便是先断其一臂。待新士人入仕,旧制自崩。
“传令下去,”他收笔,“明日放话——凡参与首科明经者,家中三代免徭役。”
韩谈领命欲退。
“等等。”陈砚忽然开口,“冷宫井院那边,按计划行事。三日后,放风一刻。”
韩谈顿住,随即点头退出。
殿内重归寂静。陈砚靠回椅背,闭目凝神。远处宫墙之外,隐约传来读书声。那是太学外的寒门学子,正在通宵温书。
他知道,风暴即将来临。
但他已布好棋局。
笔尖滴落的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斑,形状宛如一只睁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