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手指从账册边缘移开,指尖在竹简上轻轻一叩。火光映在传动轴的铜环上,微微晃动,照出主厅角落的动静。他没抬头,只是将假账册翻过一页,动作缓慢,像在批阅寻常文书。
韩姬走上高台时脚步很轻。她没有说话,只将手中的鲁班锁在掌心转了一圈,随后俯身,在陈砚耳边低语:“模型已前置,红绸系上了。”
陈砚点头。他的目光仍落在账册上,但眼角余光扫过传动轴反射的光影——那具被标为“待丞相验审”的连弩,此刻正摆在展台中央,火把照得其表面泛出冷铁光泽。位置比昨日更靠前,几乎触手可及。
他知道,这一步会逼他们动手。
韩姬退下高台,沿着检修廊绕行至主厅侧壁。她的手指在梁柱第三节榫口轻敲三下,节奏短促。片刻后,廊顶暗格里传来极轻微的回应——两声指节叩木。
南库那边已有消息传回。
戌时三刻,一名左手戴手套的瘦小男子携木箱入内,半个时辰后空手离开。守夜人轮替异常,原岗卫被调至东侧窑区,说是巡查烟道堵塞。影密卫线人记下了那人的步态与衣角磨损——是赵高府中常走渭水堤道的传令仆役。
陈砚合上账册,缓缓起身。他走到高台边缘,袖中竹片匕首贴着腕骨静卧,未出鞘,也未握紧,只是随势而持。
时间一点点过去。
子时刚过,主厅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三人自侧门潜入,一人提灯,灯光压得很低,只照出脚前三尺地面;一人背麻袋,肩部微沉,显是负重;第三人手中握着铁钳,直奔展台而去。
他们没有碰那三具公开陈列的缺陷连弩,而是径直走向那两具外壳完好的“问题模型”。
提灯者将灯火置于展台边缘,随即退后半步,警觉地扫视四周。背麻袋的人蹲下,解开绳结,从袋中取出一方油布,显然是准备包裹拆下的部件。执钳者则伸手去探模型底部的固定带,动作熟练,显然早有预演。
陈砚站在高台上,依旧不动。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只有当他们的手真正碰到内部构件,才能坐实“毁证”之罪。若提前拦截,对方大可声称奉命检查、例行维护,反咬一口。而一旦拆卸机匣,取出松动铆钉,便是铁证。
执钳者剪断固定带,双手扣住模型尾部接口,用力一拉。机匣微微松动,发出一声轻响。
就在此刻,四角火把骤然熄灭。
黑暗瞬间吞没主厅。唯有水轮带动传动轴的嗡鸣仍在持续,像一根绷紧的弦,在寂静中震颤。
六名郎中令卫士顺着检修廊垂下的绳索滑落,落地无声。两人封住前后门,四人呈扇形逼近展台。他们穿的是工坊杂役的粗布衣,但腰间束带扎得极紧,行动间毫无迟滞。
韩姬站在机关门旁,右手按在鲁班锁的旋钮上。她轻轻一拧,铜门两侧的卡槽同时落下,厚重门扉轰然闭合,将主厅彻底封闭。
提灯者猛地回头,手中灯笼摔在地上,火苗跳了一下,随即熄灭。
执钳者反应最快,立刻松手后退,一脚踢向身旁的传送带支架,试图制造混乱。但还未迈步,一道黑影已从上方跃下,一记肘击正中其后颈,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背麻袋的人转身撞门,却发现门闩已死死卡住。他慌乱中抽出藏在袋中的短刃,却被另一名卫士从背后锁住手臂,膝盖顶上腿弯,重重压在地上。
提灯者举手欲喊,声音尚未出口,一只手掌已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迅速封住其穴道。他挣扎了几下,身体一软,瘫倒下去。
整个过程不到十息。
火把重新点燃,光线由暗转明。三名黑衣人被押跪在展台前,双手反绑,口中塞物,无法言语。
陈砚这才走下高台。他的步伐不急不缓,玄色冕服在火光下泛出深沉光泽。他在三人面前站定,目光逐一扫过他们的脸。
都不是熟面孔。
但他认得那只左手——戴着手套,指节细长,小指微微内弯,是常年盘弄密信养成的姿态。这种人不会出现在现场,除非任务极其重要,或是被当作弃子。
“本县说过,这批连弩要‘待审’。”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审得倒是快。”
没人回答。
陈砚转向韩姬:“麻袋里的东西。”
韩姬上前,打开麻袋。里面除了一块油布,还有半截烧焦的纸页。她取出那页残片,摊在掌心。
正是今日白日“遗失”的原料交接单副本。边角焦黑,但签字部分完整保留,笔迹清晰可见。
她将残页递给陈砚。
陈砚接过,看了一眼,随手放入袖中。他蹲下身,面对那名执钳者,语气平静:“你们来之前,有没有人告诉你们——一旦被抓,该怎么答?”
那人垂着头,不动。
陈砚伸手,摘下他左手的手套。掌心有一道新划的伤痕,尚未结痂,边缘整齐,像是用刀刻意划出。这是赵高党羽之间的暗记——受刑前留痕,以便辨认同伙。
他站起身,对卫士下令:“带下去,关进工坊地窖。不许打,不许问,等天亮再说。”
卫士应声押人离去。
主厅一时安静下来。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重新变得清晰,混着远处水轮的低鸣。
韩姬走到展台边,捡起那具被拆开一半的模型。她翻开机匣,仔细查看内部结构,随后低声说:“他们目标明确,只拆这两具。别的都没碰。”
“因为他们知道,真问题不在公开缺陷。”陈砚站在她身后,“他们要清除的是我们故意放出来的诱饵——那些看似完好、实则隐患极大的‘合格品’。”
韩姬点头:“李慎之肯定参与了。只有他能提供原始账册的副本。”
“不止是他。”陈砚望着展台上的另一具模型,“阎乐昨夜去过渭水堤,今晨又不见踪影。这份交接单,是他亲手交给南库小吏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赵高知道我们在查,所以他必须动手。但他不能亲自下令,只能借这些人来试水。只要我们抓不到源头,他就能推得一干二净。”
韩姬沉默片刻,忽然问:“接下来怎么办?”
陈砚看向她:“你说呢?”
她抬眼,目光冷静:“如果现在放话出去,说抓到了破坏兵工厂的贼人,朝中必会哗然。杜赫一派会趁机发难,指责我们构陷同僚。而赵高……反而可以装作不知情,甚至主动要求彻查。”
“所以不能急。”陈砚接过话,“我们要让他们自己把线扯出来。”
他走到高台案前,提起笔,在空白竹简上写下一行字:
“明日辰时,九卿属官可入主厅观审涉案兵器,查验损毁情况。”
写完,他吹干墨迹,交给一名侍从:“送去宫中各署,不密封,走明路。”
侍从领命而去。
韩姬看着那道命令,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这不是审讯通知,而是一道新的诱饵。
赵高若想收场,就必须再派人来——要么灭口,要么篡改证据。
而这一次,他们会等得更久,看得更清。
陈砚坐回案前,手指轻叩竹简边缘。
火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他的手仍搭在袖口,那里藏着竹片匕首的柄。
门外,水轮依旧转动,带动传动轴缓缓前行。
主厅中央,那具被拆开的模型静静躺在展台上,机匣敞开着,像一张未合拢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