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齿轮静静躺在石阶上,孔洞中的井字刻痕清晰可辨。陈砚俯身拾起,指尖拂过断裂的北斗纹路,未置一词。他将齿轮收入袖中,转身步入观星台密室。浑天仪底座下的焦简仍压在原处,“北井”二字未动,但星盘投影已按新角度持续运转三日,云中君炼丹房上方的虚影始终未散。
他取出冯去疾昨日呈递的《天象应诏疏》草本,翻至末页。笔迹工整,引《石氏星经》“摄提格转少阳,主嗣更迭”,又援“彗出东井,天命归子”之语,已具奏疏雏形。陈砚执笔蘸墨,在“彗出东井”四字下略作停顿,从袖中取出一片竹屑——边缘带血,指纹扭曲,是赵高寅时密会党羽时抓破掌心所留。他将其压入简册夹层,合上封皮,命人送往右丞相府。
冯去疾当夜便遣人回禀:奏疏已誊录三份,明日早朝可呈。陈砚未召见来使,仅令其带回一枚玉简,上书“星移三度,非天驷而何”八字。来使退下后,他取出匠作署密报,核对星轨偏移数据,确认与三日前一致。随即提笔在《天瑞录》草稿首卷写下“祥瑞圆满”四字,封缄待录。
次日辰时,丹房方向突现紫气。陈砚早有预料,未等通报便起身前往。韩谈已在宫道候命,低声禀报:“药粉已投,通风口闭合,火势可控。”陈砚点头,径直入内。炼丹炉口确有微光透出,磷火映照墙面,如霞光浮动。他亲手开启炉盖,拾取一撮灰烬,置于玉匣之中。
“此为始皇赐瑞。”他当众宣告,命史官记入《起居注》。随行礼官面面相觑,无人质疑。云中君立于侧殿,面色阴沉,却未出声。陈砚将玉匣交予内侍,令其供于宗庙,随后召见稽天官。对方呈上昨夜观测记录,称“东井星域光华大盛,彗芒直指北宫”,与《石氏星经》所述分毫不差。
朝会当日,冯去疾出列奏对。他手持《天象应诏疏》,声调平稳,逐条陈明天象与继统之应。提及“彗出东井”时,特意展开附图,星位标注清晰。群臣议论纷纷,有老臣起身质疑:“东井属水,主刑狱,岂宜应天命?”冯去疾不疾不徐,引《星经》补述:“东井亦为天井,主更始,故有废立之兆。”又道:“昨夜丹霞升腾,正应此象,非人力所能伪。”
陈砚端坐阶上,浑天仪置于案前,星盘停于“少阳”位。他轻叩仪座三下,目光扫过殿中。赵高立于玉阶右侧,整理玉带钩三次,指甲再度掐入掌心,指缝渗出血丝。陈砚视若无睹,只待冯去疾奏毕,方才开口:“天命既显,伪诏之议可止。”语毕,合上简册,掷于案侧。
退朝后,冯去疾亲至寝殿东阁,携来三卷《天瑞录》定本。陈砚逐一校阅,于第三卷《应兆篇》附录中,嵌入数件密件:其一为影密卫调令残简,显示赵高曾私调人马封锁沙丘行宫;其二为伪诏墨迹比对图,笔锋转折与赵高手书完全吻合;其三为密会证词抄本,记载赵高与李斯夜议篡诏之事。他将这些文书夹入“民间祥瑞图谱”之中,封面标注“荧惑守心,民献异图”八字。
冯去疾见之,默然良久,终道:“此录若存,他日必成祸根。”陈砚落笔封缄,淡淡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随即命人将《天瑞录》送入兰台典籍库,归档为“天象应诏类”,编号丙七。
当夜子时,陈砚独坐东阁,取出云姜所赠药膏,以竹签挑取微量,涂抹于《天瑞录》封缄接缝处。药膏无色无味,唯遇空气渐生微毒,久之可使接触者指尖发黑。他合上匣盖,锁入紫檀箱中,箱底刻有“天瑞归档,永镇中枢”八字。
三日后,赵高入宫议事。他身着月白深衣,九节玉带钩整齐如初,但左手小指护甲边缘已有裂痕。陈砚召其至偏殿,赐坐。赵高推辞再三,终落座,目光数次扫过案上《天瑞录》副本。
“中车府令近来清减不少。”陈砚忽道。
赵高垂首:“为陛下分忧,不敢言劳。”
“朕观天象,三月内必有大变。”陈砚执笔批阅奏报,头也不抬,“或兵起南方,或乱生于内。卿以为何者为先?”
赵高指尖微颤:“臣愚钝,唯知尽忠职守。”
“忠?”陈砚抬眼,“冯相昨日呈报,稽天官发现星轨曾被人为拨动。若非及时修正,险些误判天命。朕在想,是谁有此胆量,动朕的星盘?”
赵高呼吸一滞,随即整理玉带钩,低声道:“必是奸人所为,当严查匠作署。”
“已查过了。”陈砚搁笔,“匠作署夜班名录中,有你亲信的名字。他持你的令牌入室,停留半个时辰。你说,该当何罪?”
赵高猛然抬头,眼中闪过惊怒,旋即低头:“臣……确曾遣人检修,以防机关失灵。若有逾矩,愿受责罚。”
陈砚冷笑:“检修?那人为何不在白日行事?为何偏偏选在子时三刻?那时,正是星盘切换‘少阳’位的关键时刻。”他站起身,绕案而前,“赵高,你我共事已久。朕知你心有不甘,但如今祥瑞已成,天命归一,你再妄动,便是逆天。”
赵高双拳紧握,指甲掐入掌心更甚,血迹沾染玉带钩。他未抬头,只低声道:“臣……不敢。”
“不敢就好。”陈砚回座,语气忽缓,“你且退下吧。朕不追究,但望你安分守己。毕竟——”他指尖轻叩案几,“你我,还有一段路要走。”
赵高退下之后,陈砚取出袖中齿轮,置于灯下。井字刻痕旁,又添一道新划——形如断线。他将齿轮嵌入浑天仪底座暗格,调整传动轴角度,使星盘投影再度偏移半度。此差极微,仅能影响占卜吉凶之判,却不改大势。
次日午时,韩谈入禀:冯去疾已将《天瑞录》副本送入兰台,典籍令亲自签收。陈砚点头,命其取来昨日丹房灰烬样本。他以银针挑取少许,置于玉片之上,火烤后显出淡蓝纹路——与骊山陨石碎片反应一致。他将玉片收入密匣,匣内已有三枚同类样本,分别标为“星轨”“丹炉”“井口”。
夜半,他再登观星台。星盘投影已稳定落于云中君炼丹房上方,持续七日未变。他取出《天瑞录》副本,翻至附录页,指尖抚过夹层中的密件。随即抽出焦简,将“北井”二字剪下,贴于一页祥瑞图谱背面,图中绘有井台星象,标注“天降符水,民获新生”。
他将图谱重新装订,封入《天瑞录》第三卷。合匣时,指尖触到封缄处的微毒药膏,皮肤略感刺痒。他未在意,只将匣子锁入紫檀箱底层。
三日后,赵高再次入宫。他奉上一份密报,称南方有流民聚众,恐生变乱。陈砚接过,随意翻看,忽问:“你昨夜可曾梦到始皇?”
赵高一怔:“臣……未曾。”
“朕梦到了。”陈砚合上密报,“父皇立于星台,手持玉玺,言‘少子承统,天命不虚’。他还说——”他直视赵高,“‘弄权者,终将被权所噬。’”
赵高心中一惊,回想之前星轨之事,更觉今日陛下话里有话,惊惧之下,指甲再度掐入掌心,血迹染红玉带钩。
陈砚却不再看他,只命人取来《天瑞录》正本,当其面锁入铜匮,钥匙交予内侍总管。他起身离座,行至殿口,忽道:“对了,那夜入浑天仪室的匠人,已查明身份。是赵府旧仆,三日前刚入宫籍。”他回头,目光如刃,“你若想保他性命,最好管住自己的手。”
赵高跪地叩首,额头触地。陈砚未扶,径直离去。
当夜,陈砚在寝殿东阁重绘思维导图。竹简上列三栏:左为“祥瑞闭环”,中为“罪证藏备”,右为空白。他在右侧写下“赵高松懈”四字,又在其下添注:“指甲破掌三次,玉带钩松动,言辞退让。”随即以朱砂圈起“松懈”二字。
他搁笔,取出紫檀箱中《天瑞录》副本,翻至附录页。夹层密件完好,焦简“北井”仍贴于图谱背面。他将文书重新装订,吹灭烛火。
黑暗中,指尖残留药膏的刺痒感仍未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