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将竹简搁在案角,墨迹未干。窗外更鼓已过三巡,他指尖沾了点唾沫,捻起案头一枚青铜齿轮,翻来覆去地看。这齿轮是韩姬昨夜送来的,沾着渠水的泥,齿距比前次精细半分,咬合时几乎无声。他把它按进木犁模型的传动轴,轻轻一转,犁头便沉沉切入沙盘。
他盯着沙盘东南角那枚黑石,一动不动。
次日清晨,韩谈在廊下候了半刻。陈砚出来时,手里仍攥着那枚齿轮,袖口磨出一线毛边。韩谈递上一卷竹简,是影密卫昨夜截下的密信残片,来自墨家隐线。陈砚没拆,只问:“云姜昨夜可去了冷宫?”
“子时三刻,她提药箱出宫门,往井台方向去了约一刻钟,未见他人接近。”
陈砚点头,把齿轮塞进竹简筒,一并交还。“传话给骊山工坊——今日起,所有熔铸农具的匠人,每人加半斗米粮,三日一换新革履。另备一口陨铁炉,专炼曲柄轴。”
韩谈迟疑:“若墨家不接信……”
“他们看的是器,不是话。”陈砚迈步下阶,“犁镵能翻几寸土,比诏书更响。”
云姜回宫时,天刚亮。她把药箱搁在案上,取出三根银针,搭在铜听诊器边缘。昨夜她在废井旁留了记号,用的是《墨经》里的方位格。她知道,若钜子有意回应,今夜必有人来取。
她翻开《墨经·备器》残卷,目光落在“力省而功倍”一句上。手指顺着竹简边缘滑下,停在陈砚前日批注的齿轮比数值旁。她曾用星象推演过这个比例——与北斗第四星的运转周期暗合。这不是巧合。她抽出一张素帛,铺在案上,以药汁代墨,画出曲柄连杆结构。这是连弩击发簧的简化版,去掉了弓臂与箭槽,只留传动与储能部分。她写上三行小字:**一推一拉,可代牛力;三轴联动,深翻三寸;非射敌,乃耕土。**
她将帛图卷起,装进医案夹层,封上火漆。火漆印是扁鹊门规的蛇杖纹。
午后朝议,陈砚当众取出那具木犁模型。冯去疾坐在下首,目光沉沉。陈砚不说话,只将陨铁碎片嵌入传动轴,双手一压手柄。齿轮咬合,犁头猛地扎进沙盘,拖出一道深沟。
“法可束人,器可养人。”陈砚声音不高,“束而无养,民必溃。养而无束,国必乱。今器已成,需专人督造。”
冯去疾开口:“机关之术,奇技也。昔墨翟止楚攻宋,靠的不是器械,是义。”
“义能止一时,不能养一世。”陈砚将模型推到案前,“墨者非攻,但土要耕,粮要产。若一具曲柄能省十人之力,让流民三月有粮,这算不算‘兼爱’?”
冯去疾没接话。他盯着那枚陨铁碎片,良久道:“若设专署,须得其人。”
“云姜暂领。”陈砚道,“韩姬协理调试。匠作署即日成立,隶少府,直报于朕。”
散朝后,云姜在廊下等到了韩姬。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谁都没说话。到了拐角,韩姬忽然停下,从裙裾暗袋里取出一枚铜齿轮,递给她。“昨夜井台东三尺,石缝里多了这个。不是我放的。”
云姜接过,指尖一颤。齿轮内圈刻着一个极小的“矩”字——墨家钜子亲传标记。
她没回话,只把医案交到韩姬手中:“送去匠作署,交给主匠,说三日内要试模。”
当夜子时,云姜再次来到冷宫废井。风比昨夜大,吹得她鼠皮裘猎猎作响。她刚放下药箱,井台阴影里便走出一人,黑衣蒙面,腰悬竹筒。
“钜子看了你的医案。”来人声音沙哑,“他说,铁犁若真能代人耕,墨者可暂弃‘非攻’之执。”
云姜从怀中取出一张薄纸,展开。是陈砚后背的胎记拓片,形状如北斗散列。“此痕与星轨同出,非人力可伪。他知饥馑将至,故先备耕器。”
来人盯着拓片,不语。
“军功授田法,刑徒可赎籍。”云姜声音沉稳,“三等授田,皆以劳绩为凭。这不是暴秦之政,是破阶之始。”
“秦主历来言而无信。”
“他若只为权,何必熔兵器为农具?何必让章邯带兵东出,自己坐守空城?他若贪生,昨夜就不会独自在观星台站到四更。”
来人沉默片刻,终于伸手接过拓片与帛图。“钜子要见真器。若三日内,咸阳郊外有百具铁犁下田,墨者将遣机关师北上。”
“你何时动身?”
“天亮前。”
“带这个。”云姜从发间拔下银簪,递给对方。簪头微弯,内藏细孔。“若遇影密卫盘查,用它点你右耳后第三穴,可避声纹辨识。”
来人接过,转身欲走。
“等等。”云姜从药箱底层取出一卷竹简,上面画着水车与曲柄的联动结构。“告诉钜子,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
来人将竹简绑上腰间,身形没入夜色。
五更天,陈砚在匠作署外停下。三辆板车正从熔炉区驶出,车上堆着新铸的曲柄犁。铁色发青,每具犁头都嵌着一小块陨铁。匠人们围着一辆车,正调试传动轴。韩姬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云姜留下的帛图,对照着每一处接榫。
陈砚走过去,伸手摸了摸犁头。铁面粗糙,边缘未打磨,但齿口咬合紧密。他用力一扳手柄,齿轮转动顺畅,犁尖切入土中,发出沉闷的撕裂声。
“试过了?”他问。
主匠擦了把汗:“昨夜试了三具,翻土深度均在三寸以上。若配双牛,一日可耕二十亩。”
陈砚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枚新齿轮,递给韩姬。“明日送两具犁去代郡,让屯田卒试用。另,从今日起,每铸十具,留一具送骊山工坊,标注编号与出产地。”
韩姬接过齿轮,忽然低声道:“云姜说,墨家信使昨夜出城,带走了她的医案和一张拓片。”
陈砚没说话。他弯腰,从车轮下捡起一片铁屑,捏在指间。铁屑边缘发黑,是高温淬火时留下的痕迹。他轻轻一搓,碎成粉末。
三日后,咸阳北郊。十具曲柄犁在干硬的田地上排开。屯田卒们围在旁边,有人蹲下摸犁头,有人试着扳动手柄。一名老卒突然站起身,冲着远处喊:“来了!”
地平线上,三匹瘦马拉着一辆破车缓缓驶来。车上坐着三人,皆穿粗麻衣,头戴斗笠。领头那人下车时,从车底抽出一根铁杖,杖头刻着墨家矩尺纹。他走到一具犁前,蹲下,伸手摸了摸传动轴,又翻开底板,查看齿轮咬合。
他站起身,对身旁同伴点头。
陈砚站在田埂上,看着他们拆开一具犁,将零件逐一检查。半日后,那人走到他面前,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来。纸上写着一行字:“器成于野,信立于行。墨者将至,风未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