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蘅蹲在土炕边。
布包的麻绳被她指尖磨得发涩,昨夜月光下露出的纸角此刻沾着晨露,泛着青灰。
“沙沙——”竹筐里的野菊突然挤作一团,最顶端的那朵颤巍巍蹭她手背。
苏蘅顿了顿,终于解开绳结。布包摊开的瞬间,半块羊脂玉牌、绣着灵檀花的旧衣裳,还有那页被压得平整的信笺,一并落进晨雾里。
信笺边缘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她刚展开,“南宫婉儿”四个字便撞进眼底——这与御苑典籍里那行“二十年前失踪的灵植师首座南宫婉儿”的记录,笔画竟分毫不差。
指节微微发颤。苏蘅想起御苑老典吏翻书时的叹息:“那是能让枯梅抽枝的妙手,偏生在皇家冬狩那日,连人带半本《九华灵植录》没了踪迹。”而林氏临终前攥着布包说“你娘的”,此刻突然有了温度。
“藤网。”她轻声唤了句。腕间藤网应声滑落,藤蔓在地上铺开,像条青绿色的引路蛇。野菊们挤在筐沿,叶片簌簌作响:“后山,后山。”
苏蘅把信笺塞进衣襟,抄起竹筐里的短刃别在腰间。
出门时正撞见挑水的张大锤,对方水桶“哐当”落地:“苏姑娘这是要去哪?”
“后山寻些药草。”她扯了扯嘴角,“日头毒,你们莫等我吃饭。”
张大锤挠着后脑勺,目光扫过她腰间的短刃,张了张嘴终究没问。
晨雾里传来二壮的吆喝:“大锤哥!族老说要修村口的石桥,你快来搭把手!”苏蘅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雾里,这才转身往山后走。
藤网在脚下蜿蜒,每根藤蔓都绷得笔直,像根拉紧的弦。越往深处走,山风里的青草味越淡。
苏蘅踩着松针,忽然感觉腕间一烫——藤网正剧烈震动,每根藤蔓都在往左侧的山谷指。她屏息摸向短刃,顺着藤网的指引绕开荆棘丛。
然后她看见了那株兰。山谷背阴处,本该素白的幽兰红得刺眼。花瓣边缘凝着暗红的水珠,像被血浸透了又风干,风一吹便簌簌往下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血点。
“这不是普通的兰。”苏蘅低声道。
藤网突然缠住她的脚踝,藤蔓疯狂颤抖,野菊在竹筐里炸成一团,叶片发出尖锐的“嘶嘶”声。但她的脚像是被什么吸住,鬼使神差地往前挪了三步。
再抬头时,梅树的影子罩住了她。这不是后山的山谷。
眼前是座朱漆剥落的庭院,梅树虬结的枝桠上挂着冰棱,林氏跪在梅树下,怀里抱着个裹着月白襁褓的婴孩。
那婴孩小脸青紫,连哭都没力气,只剩手指无意识地抓着林氏的衣襟。
“婉儿,你为何要离开......”林氏的声音像被揉皱的布,“若你还在,我怎会信那赤焰夫人的鬼话?她骗我用婴孩的血养灵檀,说能治阿郎的寒症......”
苏蘅想冲过去,脚却陷在泥里。她看见林氏的泪水砸在梅树根部,雪地上渐渐洇出暗红——不是泪,是血。
襁褓里的婴孩突然发出一声细弱的哭叫,林氏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婴儿皮肤:“别怕,阿娘这就带你去见先生......”
“不!”苏蘅喊出声。画面突然碎裂,梅树、庭院、林氏,全像被石子砸中的湖面,碎成千万片猩红的光点。
等她再睁眼,四周全是血色的雾。刚才的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漫山遍野的红兰,每一朵都滴着血珠。
藤网软绵绵地瘫在脚边,野菊们缩成小小的球,连叶片都不敢展开。
苏蘅摸向短刃,却发现短刃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截枯枝。
“这是幻境。”她咬着舌尖,血腥味在嘴里炸开。
可眼前的血色雾霭没有半点消退,反而有淡青色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她头顶聚成一张人脸的轮廓——眉骨高挺,眼尾微挑,是张陌生的男性面容。
“既然你想知道真相......”
声音像浸在寒潭里的冰锥,刺得苏蘅耳尖发疼。她猛地转身,却只看见身后的红兰无风自动,花瓣互相拍打,发出类似笑声的“沙沙”声。
藤网突然在脚边窜起来,缠住她的手腕,藤蔓上的小刺扎得她生疼——是警告。
苏蘅望着越来越浓的血色雾气,终于明白:她以为自己是来寻真相的,可从踏进这片山谷起,就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而执棋的人,显然没打算让她轻易离开。血雾中传来布料撕裂般的轻响,苏蘅后颈寒毛骤竖。
她猛地转头,正撞进一双淬了冰的眼睛——那青雾凝成的人脸轮廓已具象成实体,月白广袖被血雾染得斑驳,腰间悬着枚刻着枫叶纹路的玉牌,正是御苑典籍里记载的“红叶使”标记。
“小丫头倒是机警。”红叶使指尖夹着半片血兰花瓣,嘴角扯出冷嗤,“可惜晚了。”他双手快速结印,腕间银铃碎响,漫山红兰突然同时绽放,浓郁的甜腥气裹着雾气涌进苏蘅鼻腔。
幻象再次翻涌。
这次她看清了林氏的脸——不是记忆里总抿着嘴做针线的木讷农妇,而是十五岁的少女,眼眶通红地攥着药碗,碗里褐色药汁倒映着床榻上男人的脸。“夫人,您夫君的寒症只有用至亲血脉引药才能根治。”赤焰夫人的声音从虚空中渗出来,她涂着丹蔻的指尖点在药碗边缘,“您若不动手,等他咽了气,这青竹村的活计,可就轮不到苏家了。”
“不......”苏蘅喉间溢出低吟。
头痛像被钝器反复捶打,她看见林氏的手在抖,药碗边缘磕在床沿发出脆响,男人迷迷糊糊地呢喃“阿蘅”,林氏突然闭紧眼,将药汁灌进他嘴里——那是苏蘅记忆里,父亲咽气前最后一顿药。
“够了!”苏蘅指甲掐进掌心,血腥味混着血兰香气在喉间翻涌。
她想起野菊被捏碎时的尖叫,想起藤网触碰真实植物时的震颤——这些画面里没有草叶的低语,没有藤蔓传递的温度,全是生硬的碎片。“这不是林氏的记忆,是你用植物记忆篡改的幻术!”
红叶使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没料到这小丫头能识破幻境本质,指尖结印的速度更快了几分,血兰花瓣簌簌坠落,在两人之间织成血帘:“你以为仅凭嘴硬就能出去?这血兰吸了二十年怨气,连木尊境的灵植师都困在里面......” 话音未落,苏蘅突然闭目。
她忽略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将意识沉入腕间藤网。藤蔓表面的绒毛轻颤,像在替她拂开迷雾——左边三步有株老松,松针上沾着晨露的凉;右边五步是块青石板,石板缝隙里挤着株半枯的蕨草,正用细弱的声音喊“疼”。
幻境再真,骗不过能与草木对话的耳朵。
“找到了。”苏蘅猛地睁眼,眼底映着血雾里那抹最浓的红——那株最初的血兰,根须在地下盘成诡异的阵图,花心里跳动着幽蓝的光,正是幻术的核心。
灵火在她掌心燃起时,连空气都发出轻响。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召唤灵火,指尖的灼热顺着血脉往上窜,像有团活物在皮肤下翻涌。“去。”她轻声说,指尖轻点,豆大的火苗裹着青金色光焰,精准撞上血兰根部。
“咔嚓——”幻境碎得比玻璃还彻底。
梅树、药碗、林氏的眼泪,全在火光里扭曲成猩红的碎片,簌簌落在苏蘅脚边。血兰发出尖锐的“嘶鸣”,花瓣瞬间枯焦,露出里面黑褐的花芯。
红叶使脸色骤变,广袖翻飞着后退三步,腰间玉牌“当啷”撞在山石上,震出道裂纹。
“你......你竟能......”他喉间溢出血丝,显然受了反噬。
但下一刻,他突然抬头,眼底翻涌着近乎癫狂的狠戾,从袖中抖出张画满朱砂符咒的黄纸。 灵火仍在灼烧血兰的根须,焦糊味混着血腥味刺得人睁不开眼。
苏蘅握紧藤网,看着红叶使捏符咒的手指关节发白——这符咒上缠着几根血兰的残瓣,显然和幻境有关。
她不知道这符咒会引动什么,但有一点很清楚:这场由血兰织就的局,远没到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