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安逸攥着潘子给的那叠钞票,第一次鼓起勇气走进了离小楼不远的一家大型超市。
明亮的灯光,整齐的货架,琳琅满目的商品……
这一切熟悉的现代场景竟让他生出一丝恍如隔世的酸楚。
他仔细挑选了新的毛巾,牙刷,买了米,油,鸡蛋和一些容易存放的蔬菜,甚至还奢侈地称了点苹果和橙子,终于不用每天啃干硬的面包就着白开水度日了。
提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往回走时,初夏傍晚的风带着暖意拂过脸颊,他第一次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捕捉到了属于“生活”本身的实感,而不仅仅是挣扎求存的“生存”。
下午,他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新买的东西归置到墙角那个简陋的小矮柜里,门外忽然传来了几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伴随着一道清朗温和的嗓音。
“安逸,在吗?”
是无邪的声音。
安逸心里“咯噔”一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伪装,脸上略显苍白僵硬的药膏涂抹得还算均匀,那副老土的黑框眼镜端端正正地架在鼻梁上。
身上穿的依旧是那毫无版型可言的旧衣服,确认无误后,他才深吸一口气,过去开了门。
门外,无邪一手提着个精致的小果篮,里面是鲜艳的草莓和葡萄,另一只手还拎着一袋看起来就很好吃的进口零食,正笑着看他:
“下午店里没什么事儿,胖子跟王盟下棋快打起来了,我出来躲个清静,顺道过来看看你。怎么样?这地方还住得惯吗?伤好些没?”
“好……好多了。”
安逸侧身让他进来,心里涌起一阵混合着感动与紧张的情绪。
无邪的这种毫不设防的善良和体贴,总让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无措,又因为自己不得不进行的欺骗而心怀沉重的愧疚。
无邪走进屋子,目光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了一下。
房间被安逸收拾得异常干净,几乎到了纤尘不染的地步,但也正因为过于整洁,反而透出一种不愿多做停留的凑合感,缺乏长久生活的烟火气息,显得有些拘谨和冷清。
“收拾得挺利索嘛,比我那儿强多了。”
无邪语气轻松地说着,很自然地将东西放在屋里唯一那张略显摇晃的小桌子上,然后在屋内唯一的一把木质椅子上坐下,很随意地指了指床铺,示意安逸坐下别客气。
安逸有些拘束地在那张硬板床边沿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个正在接受老师问话的乖学生。
无邪看着他这副紧绷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又莫名有点心软。
他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些,便试着找些家常话题:
“说起来,安逸,一直还没机会好好聊聊。你是哪里人啊?听你口音好像不太明显,听不出具体地域,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怎么会一个人跑到杭州来闯荡?”
来了!安逸最担心的问题终究还是来了!
他的身世来历是最大的雷区,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和调查。
他瞬间头皮发麻,后背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脑子里疯狂运转着。
“我……我不太记得了。”
他深深地低下头,声音细小得几乎听不见,努力表演着标准失忆苦情戏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好像……之前出过什么意外,头部受了撞击,醒过来的时候就在医院里了,之前很多事都模模糊糊的,想不真切……家……也不知道具体在哪里。”
他一边用带着细微颤音的语调说着,一边偷偷抬起眼皮,紧张地观察着无邪的反应。
无邪听着,眉头微微蹙起,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同情与不忍的神色,但安逸没有错过他那双清澈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疑虑。
这种过于经典且狗血的“失忆”梗,骗骗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或许还行,但对于已经亲身经历过鲁王宫种种诡谲事件,心智早已被锻炼出来的无邪来说,显然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然而,无邪骨子里的温柔和善良让他最终没有选择刨根问底,去撕开别人可能确实存在的“伤疤”。
他只是颇为理解地点点头,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更加温和包容:
“原来是这样,那你这段时间确实挺不容易的,一个人肯定很辛苦。以后要是再遇到什么难处,别自己硬扛着,可以随时来铺子里找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安逸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猛地一松,与此同时,那股欺骗对方好意的愧疚感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心脏微微发疼。
他声音更低了,几乎含在喉咙里:
“谢……谢谢无邪哥。”
“都说了别这么客气,多见外。”
无邪笑了笑,态度十分自然地从果篮里拿出一个红润的苹果塞到安逸手里。
“吃点水果,补充维生素,以后没事就多来铺子里坐坐,喝喝茶看看东西都行。胖子那家伙还老念叨你呢,说你不在,都没人能那么耐心听他吹牛了,他可寂寞了。”
这话语里透露出的亲切与接纳是如此明显而真诚,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安逸的心防,让他心里那点微弱的暖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接过那个还带着清新果香的苹果,冰凉光滑的触感握在微热的掌心里,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嗯,好……”
他郑重地应着,像是在做一个承诺。
无邪又体贴地坐了一会儿,闲聊了些杭州近来的天气,抱怨了几句黄梅天的潮湿,又推荐了附近几家实惠好吃的小馆子,话题轻松而无关痛痒。
期间安逸一直处于高度紧张和轻微愧疚交织的状态,回答得磕磕巴巴,眼神时不时躲闪,根本不敢长时间直视无邪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睛。
无邪似乎对此浑然不觉,或者说并不介意,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极大的耐心和温和,直到窗外天色渐渐染上暮色,他才起身告辞。
送无邪到门口,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不紧不慢地消失在巷口拐角,安逸才缓缓地靠在关上的门板上,像是打了一场硬仗般,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感觉精神上的消耗比完成十个系统发布的贴贴任务还要累人。
欺骗一个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人,这种感觉糟糕透了,像生吞了一颗未成熟的果子,酸涩得让人喉咙发紧。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桌上那个色彩鲜亮的小果篮和那袋包装精致的零食上,又想起怀里潘子给的那个厚厚的信封,还有胖子总是大大咧咧,充满热力的勾肩搭背。
他们都在用各自截然不同的方式,笨拙地,试探地,却又实实在在地尝试着接纳他,把他一点点地纳入“自己人”的圈子里。
可他呢?他带着不可告人的系统任务,满嘴精心编织的谎言,心怀鬼胎地周旋在他们之间,只为那虚无缥缈的“回家”指标。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强烈的自我挣扎猛地攫住了他,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真的要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甚至不知真假的“回家”任务,一直这样欺骗和利用这些逐渐向他释放出巨大善意的人们吗?他们的好,像一面清晰的镜子,照得他所有的伪装都显得那么卑劣可笑。
如果……如果最终根本回不去了呢?如果系统的承诺只是一场空呢?
这个可怕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结结实实地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些危险而不合时宜的想法,不敢再顺着这个方向深想下去。
只是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那份名为“不舍”的情绪,却悄然无声地又滋生蔓延开了一些,带着温暖的刺痛感,往更深处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