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冬天,寒风刮在人脸上,跟刀子似的。
可石村的村民们,心里头却比烧着火的炕头还热乎。
自打林卫东捣鼓出来的那个“深海一号防腐涂料”被军区定了大单,七一八研究所正式挂牌,整个石村就跟换了天地似的。
村里那帮扛了一辈子锄头的庄稼汉,如今都穿上了崭新的蓝色工装,胸口别着研究所的徽章,摇身一变成了人人羡慕的“国家工人”。
每个月,他们都能从林大壮手里领到少则三十、多则四五十块的工资。
这钱,是实打实的华夏币,不是工分!
能换成油票、肉票,能给婆娘扯几尺的确良布,能给娃儿买几颗大白兔奶糖!
村里的婆姨们也没闲着,都被招进了后勤和养殖场,养鸡的养鸡,包装的包装,每个月也能挣个十几二十块钱补贴家用。
日子好了,腰杆子就硬了。
现在村里人走路,胸膛都挺得高高的,脸上挂着的那股子笑意,是打心眼儿里冒出来的。
“卫东这娃,真是咱们村的活菩萨!”
“可不是嘛!俺家那口子说了,这辈子跟对人了!”
这种话,陈淑莲和秦秀雅两个亲家母,耳朵里都快听出茧子了。
这天下午,打谷场上又分肉了。
是养殖场里淘汰下来的几头猪,林卫东做主,按人头分,家家户户都能见着荤腥。
村民们围着,个个喜气洋洋。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突兀地从村口传了过来。
那声音又尖又利,跟平时赵铁柱那辆解放卡车的轰鸣声完全不一样。
村民们好奇地扭头望去。
只见一辆黑得发亮的上海牌小轿车,晃晃悠悠地碾过村里的土路,在打谷场边上停了下来。
这年头,能在县里坐上吉普车的,就是天大的人物了。
这比吉普车还气派、还干净的小轿车,村里人连在画报上都没见过几回。
车门开了。
一个肚子滚圆、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脚上那双黑皮鞋,一沾地,眉头就嫌弃地皱了皱。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着公文包、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一副干部派头。
“请问,哪位是七一八研究所的负责人?”
为首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城里人才有的调调。
林大壮正扛着半扇猪肉,闻言把猪肉往案板上一放,瓮声瓮气地回了句:“我们所长不在,你找他有啥事?”
那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林大壮一眼,没搭理他,反而把视线投向了人群里唯一一个穿着干净、气质不同的林卫东。
“想必这位就是石村大队的林卫东同志吧?”
林卫东正蹲在地上,看着林念东被苏棉抱在怀里,小手抓着一块麦芽糖啃得津津有味。
他拍了拍手,站起身。
“我就是。你哪位?”
“你好你好,林卫东同志。”
中年男人脸上挤出一丝笑,主动伸出手。
“我是县化工厂的厂长,我姓王,王建业。这次来,是听说你们研究所搞出了个了不得的新技术,特地代表县里的兄弟单位,来跟你们搞一次技术交流。”
技术交流?
林卫东心里冷笑一声,没去握那只悬在半空的手。
这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王建业伸着的手僵在了半空,脸色有点难看。
他身后一个年轻的助手忍不住了,上前一步。
“林卫东同志!王厂长是真心想来学习取经的,你们研究所虽然挂着军方的牌子,但毕竟底子薄,很多生产经验,还是需要我们这些老牌国营厂来指导指导嘛!”
这话一出,周围的村民们脸色就变了。
啥叫底子薄?
啥叫指导指导?
这话里话外的轻蔑,谁听不出来?
“指导?”
林卫东掏了掏耳朵,懒洋洋地开了口。
“我们七一八研究所,是总参李振国将军亲自批示成立的,所长苏文山,是正师级待遇。不知道你们县化工厂,是哪个级别的单位?你,又是个什么级别,够资格来指导我们?”
“你!”
那年轻人被噎得满脸通红。
王建业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他收回手,语气也冷了三分。
“林卫东同志,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不要太气盛。防腐涂料这种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重要物资,放在你们一个小小的村办研究所,是不是有点……屈才了?”
“我这次来,也是带着县里领导的意思。我们化工厂有设备,有技术工人,有成熟的生产线。只要你们把配方拿出来,我们进行联合生产,我保证,产量至少能翻上十倍!到时候,功劳是大家的,国家也亏待不了你们!”
图穷匕见了。
绕了半天,还是冲着配方来的。
“王厂长,你这话说的,我就听不懂了。”
林卫东笑了。
“什么叫屈才了?我们这研究所,是军方的项目,吃的指标,拿的设备,都是军区特批的。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村办研究所’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还有,你说联合生产。我倒想问问,你们化工厂的工人,一个月工资多少钱?年底分红有多少?能有我们石村的工人高吗?”
他扭头看向林大壮。
“大壮,你上个月工资加奖金,拿了多少?”
林大壮脖子一梗,自豪地吼道:“五十二块五!”
“赵虎你呢?”
“四十九块八!”
“孙猴子!”
“我……我最少,也拿了四十五!”
林卫东转回头,看着脸色已经变成猪肝色的王建业。
“王厂长,你听见了?我们这儿,最差的工人,一个月都顶你们厂里一个老师傅了。你让我们跟你联合生产?这是想带着我们共同富裕,还是想拉着我们一起喝西北风啊?”
这话,太诛心了!
直接把国营厂那点遮羞布给扯了下来!
“就是!俺们跟着卫东干,顿顿能吃上肉!”
“想抢我们的饭碗,没门!”
村民们也跟着嚷嚷了起来,一个个义愤填膺。
“你们……你们这是搞资本主义那一套!是挖社会主义墙角!”
王建业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卫东,嘴唇都在哆嗦。
“扣帽子谁不会?”
林卫东从兜里掏出那包缴获来的“大前门”,慢悠悠地点上一根。
“我只知道,我们研究所的成果,能让国家的军舰多用几十年,能让咱们石村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就够了。”
“至于其他的,你要是有意见,别来找我。我们研究所的门牌上写的清清楚楚,‘华夏人民解放军第七一八研究所’,你去找我们上级领导谈。”
“去找陈部长谈,或者,去找李将军谈也行。”
李将军!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泥腿子出身的村大队长,竟然这么难缠,不仅油盐不进,还三言两语就把天给捅到了顶上!
看着王建业那副吃瘪的模样,林卫东心里一阵冷笑。
他正准备再补上几句,彻底把这不开眼的家伙轰走。
突然!
村口的方向,又传来一阵汽车的轰鸣!
比王建业那辆上海牌轿车更沉稳、更有力!
一辆挂着军牌的绿色吉普车,卷起一路烟尘,一个漂亮的甩尾,稳稳地停在了小轿车的旁边。
车门打开。
一个穿着风衣,身形笔挺,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看都没看周围的人群,径直走到了王建业面前。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
所有人都懵了。
王建业捂着自己迅速红肿起来的脸,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嘴唇哆嗦着。
“你……你是……省化工厅的……乔厅长?!”
那个被称为“乔厅长”的男人,理都没理他。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风衣领子,越过王建业,走到了林卫东面前,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
“你就是林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