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你这是……要干什么?”
建筑公司的经理姓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在这位子上坐了快十年,见惯了各种提着两瓶酒、两条烟来求办事的人,可像林卫东这样,
话不多说,直接把一沓厚得能当砖头使的现金拍在桌上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王经理的语气带着一丝官僚机构特有的警惕和审视,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桌上那片刺眼的红色所吸引。
林卫东没理会他语气的变化,
直接从口袋里掏出自己连夜准备好的介绍信,那是岳父苏文山亲笔起草,自己盖上鲜红大印的公函。
“王经理,我叫林卫东,石村的大队长。”
他把介绍信推了过去,声音沉稳,
“我们村响应公社号召,自力更生,准备在我们村后的盐碱滩上,兴建一座大型海水养殖场。”
“这次来,是代表我们石村全体村民,想正式聘请贵公司的工程师,为我们的项目做一份最专业的规划设计。”
王经理将信将疑地拿起介绍信,当他看到信上“顺风养殖场”的字样,
以及落款处那鲜红的“石村大队革命委员会”公章时,脸上的轻视才收敛了几分。
但心里依旧犯嘀咕:
一个穷村子,哪来这么大的手笔?别是什么来路不正的钱,想拉我们国营单位下水。
“林……林队长是吧?”
王经理推了推眼镜,手指在桌上那沓钱上虚点了点,试探着问道,
“这个……我们公司的工程师,那都是华夏的人才,出差勘测,费用得走公账,你这……”
他言下之意,你私底下拿钱出来,不合规矩,我可不敢收。
“我懂。”
林卫东点点头,他早就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
“王经理,您误会了。”
“这笔钱,不是给您或工程师的私人好处。”
他指着那沓钱,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这是我们石村村委会,预支给贵公司的‘项目诚意金’和‘技术咨询费’。”
“我们村穷,但志不穷,不能让为我们建设出力的华夏人才自己掏腰包,受了委屈。”
“这笔钱,您可以先入公司的账。等项目结束,多退少补。”
“我们只有一个要求。”
林卫东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我希望王经理能给我们派最好的团队!”
“勘测要最准,图纸要最精,速度要最快!”
“因为……”
他顿了顿,抛出了真正的杀手锏,
“我们这个项目,是公社王秘书亲自抓的先进典型,报纸上刚点的名,开春就要动工,等不了!”
“王秘书”三个字让他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想起来了,前几天的报纸上确实有篇报道,说一个叫林卫东的退伍军人带领村民致富。原来就是眼前这位!
这送上门的,可不只是一笔生意,而是一项沉甸甸的政治任务啊!
能跟公社领导关注的项目搭上关系,这对他个人和公司的前途,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哎呀!林队长!你看看你,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王经理脸上的官腔瞬间融化,主动站起身,绕过办公桌,热情地握住林卫东的手,
“为人民服务,为集体经济做贡献,是我们国营单位应尽的责任嘛!”
“你放心!这件事,我亲自给你抓!我把我们公司资格最老、经验最丰富的张工派给你!”
“他可是我们县里唯一一个参与过水库大坝设计的专家!”
“我再给他配两个最得力的助手!保证,三天之内,就给你拿出一套让你满意的方案来!”
事情,就这么成了。
林卫东甚至没吃午饭,当天下午,就带着三位“大人物”——
张工和他的两个年轻助手,坐着建筑公司唯一一辆带斗的“嘎斯”吉普车,浩浩荡荡地返回了石村。
当那辆漆着“为人民服务”标语的吉普车,在村口扬起一片尘土时,整个石村都轰动了。
正在地里干活的、在家里补网的、在村头闲聊的,所有村民都扔下了手里的活计,伸长了脖子往村口瞅。
那发动机“突突突”的声音,对他们来说,比过年的鞭炮声还稀罕。
“天哪!是县里的车!四个轮子的!”
“车上坐的是谁啊?看起来像大干部!穿得真体面!”
“肯定是来找咱们卫东的!除了他,谁还有这么大面子!”
村民们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与有荣焉的自豪。
躲在自家窗帘后,偷偷往外看的刘红英,脸色又白了一分。
她看着林卫东从那威风的吉普车上跳下来,跟车里的人谈笑风生,
全村人像看英雄一样看着他,悔恨的滋味几乎要将她的心给淹没。
林卫东跳下车,简单跟三位工程师交代了几句,就让他们先在车里等着。
他自己则径直走向了自家那栋气派的青砖大瓦房。
“爹!娘!岳父!快出来!县里的专家来了!”
林解放和苏文山闻声赶紧迎了出来。
“卫东,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
林卫东点点头,压低声音快速说道,
“爹,岳父,专家我已经请来了。”
“接下来的戏,就得靠你们唱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包在县城买的“大前门”香烟,塞给林解放:
“爹,您等会儿就负责陪好这几位专家,烟要勤散,话要多说好听的。”
“就跟他们说,咱们石村盼星星盼月亮,就是为了把养殖场搞起来。”
然后,他又转向苏文山:
“岳父,您是文化人,专业上的事,就由您来跟他们对接。”
“咱们的诉求,就按照昨晚商量好的说。”
“把养殖场的规模往大了说!把难度往高了说!”
“尤其是深海区,就说那里的水文环境多么复杂,多么需要科学的勘测和规划!”
“为我们以后去‘龙王口’,做好最充足的铺垫!”
苏文山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明白。”
交代完一切,林卫东才领着三位工程师,在全村人敬畏的目光中,来到了村后的那片盐碱荒滩。
接下来的两天,石村就像过年一样热闹。
张工带着他的团队,扛着村民们见都没见过的水平仪、经纬仪,在荒滩上跑来跑去。
林解放鞍前马后地伺候着,一口一个“张工辛苦了”,手里的“大前门”就没断过。
苏文山则整天陪在张工身边,跟他探讨着海水浓度、潮汐规律、土质改良等专业问题。
他那渊博的知识和严谨的逻辑,让原本还有些自傲的张工,都暗自心惊,
从一开始的客套,到后来的虚心请教,对他这个“村里的文化人”肃然起敬。
林卫东自己,则当起了甩手掌柜。
他把场面上的事都交给了父亲和岳父,自己则利用这两天时间,悄悄地,开始为那个真正的“大计划”,做着准备。
他把自己手下的那二十多个生产队队员,召集到自家院子里,开了一个秘密会议。
“兄弟们,养殖场马上就要大兴土木了,但咱们捕鱼的本行不能丢。”
他关上院门,表情严肃。
“从明天起,我打算成立一个‘石村渔业生产队深海勘探小组’。”
他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声音压得极低:
“这个小组,不要多,五六个就够。”
“但要求,必须是水性最好、胆子最大、嘴巴最严、最信得过的人!”
“咱们的任务,就是开着船,去更深的海域,去那些没人敢去的地方,寻找新的渔场,勘探新的海产资源!”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
林卫东的声音冷了下来,
“这个活,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的,随时可能把命丢在海里喂王八!”
“但是,待遇也最高!除了正常的工分和分红,每个月,我额外给每个人,发二十块钱的‘特殊津贴’!”
二十块钱!
在这个普通工人月工资才三四十块的年代,这笔钱,无异于一笔巨款!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只剩下队员们粗重的呼吸声。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燃烧着两团火,一团是贪婪,一团是恐惧。
二十块钱,足够让家里婆娘孩子顿顿吃上白面馒头了!
可……这钱,也太烫手了!
沉默了半晌,队伍里年纪最大、最有经验的赵老猎,
拄着拐杖上前一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卫东,沙哑地开口问道:
“队长,二十块钱是能买条命,但要是回不来,钱给谁花?”
“你得给我们交个底!”
他顿了顿,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问出了所有人心里的那个问题:
“这趟出去,到底是要捞什么龙王爷的宝贝,能值我们这么多兄弟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