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几位联名上书的勋贵同僚接连“意外”身亡的消息,如同冬日里的寒风般吹进英国公府那深邃的庭院时,张维贤独自坐在书房里,对着摇曳的烛火,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与一种大势已去的悲凉。
他明白,那把悬在头顶的剑,终究是落下了,只是斩向了他身边的人,而对他,皇帝显然选择了另一种更为复杂、也更需要政治智慧的方式。
他在等待,等待皇帝对他这个“首谋”的最终发落。这种等待,比直接的惩罚更令人煎熬。
崇祯皇帝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数日之后,一道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化淳亲自宣读的圣旨,抵达了英国公府。
旨意的措辞,出乎意料的温和,甚至可以说是充满了“体恤老臣”的温情。
圣旨的开篇,是对张维贤一生功绩的高度肯定,称赞他“勋劳卓着,忠勤体国,于社稷有定鼎之功”。
紧接着,笔锋委婉一转,提及“闻国公近染微恙,朕心甚忧。
年事既高,宜当静养,勿再为国事操劳”。
以此为理由,宣布免去张维贤在五军都督府的一切实际职务,包括他作为勋贵代表参与军机议事的权力。
然而,旨意同时明确,保留其英国公的崇高爵位和一切相应待遇,并加封其为“太师”(一个极高的荣誉虚衔)。
崇祯用最体面的方式,剥夺了张维贤所有的实权,将其高高挂起,荣养起来。
这道旨意如同一张柔软却坚韧的网,将张维贤牢牢罩住,让他有苦说不出。
若他抗旨,便是不识抬举,辜负圣恩;若他接受,则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终结。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道旨意发往五军都督府:任命洪承畴为左都督,全面主持都督府日常事务,孙承宗仍挂名中军都督府主帅但不过问具体事务,秦良玉、曹文诏等帝党将领的权力则进一步巩固和明确。
至此,帝国的最高军事指挥机构,彻底、干净地落入了以洪承畴为首的“帝党”少壮派军官团手中,再无任何旧勋贵的掣肘。
就在张维贤心情复杂地接旨谢恩后不久,另一则消息传来,如同在苦涩的药汤中投入了一颗蜜枣。
他的儿子,张之极,原在御马监担任不太起眼的副职,突然被皇帝破格提拔!
崇祯在召见张之极时,对他大加赞赏,称其“勤勉王事,忠勇可嘉,颇有其父之风”,当场擢升其为御马监实权副统领,地位仅次于掌印太监曹化淳,具体负责掌管御马监精锐骑兵的日常训练和一部分禁宫卫戍事务。
这是一个极其要害的职位,非皇帝绝对信任之心腹不能担任。
崇祯还时常在公开场合勉励张之极,表现出对这位年轻勋贵后代的极大期许和信任。
这一手“施恩子嗣”,其政治含义极其深刻:
安抚与补偿: 明确告诉张维贤,皇帝对他个人并无恶意,打击仅限于其政治主张。你张维贤退下去,你的儿子朕会重用,英国公府的富贵荣华乃至未来的政治前途,依然有保障。
人质与纽带: 张之极在御马监担任要职,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皇帝手中的人质,使得张维贤投鼠忌器,绝不敢再有异动。同时,张之极也成了连接皇帝与英国公府的新纽带,维持着表面上的君臣和睦。
分化与示范: 此举做给其他勋贵看:顺服者,子孙前程似锦;逆悖者,身死族灭。鼓励勋贵集团将未来寄托在忠于皇帝的下一代身上,而非固守旧势力的老一代。
最高潮的部分,是崇祯皇帝决定亲自驾临英国公府“探病”。
这在外界看来,是无上的荣宠。
那日下午,皇帝的銮驾抵达英国公府。
府中上下,早已跪迎一片。崇祯身着常服,神情温和,亲手扶起颤巍巍的张维贤,连声道:“老国公快快请起,朕是来探望您的,不必多礼。”
在张维贤的书房内,崇祯与他进行了长达一个时辰的“闲谈”。
崇祯绝口不提之前的奏疏风波和几位勋贵的“意外”,而是深情地回顾了张维贤在关键时刻稳定朝局的功绩,感慨道:“若无老国公当年鼎力相助,朕初登大宝之时,局势恐更为艰难。此情此景,朕至今铭记于心。”
他环顾着书房内象征英国公府荣耀的丹书铁券和御赐匾额,郑重承诺:“英国公一脉,与国同休。只要大明江山在,英国公府的富贵尊荣,便世代不绝。”
“朕希望老国公能安心静养,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朝廷之事,自有晚辈们去操持。”
这番话,既是定心丸,也是最后的通牒。它清晰地划定了界限:你张维贤的历史功绩,朕记得;你家族的荣华富贵,朕保证;但未来的朝局,请你彻底放手。
面对皇帝这一套组合拳——架空的现实、儿子的前程、亲临的体面、以及血淋淋的警告——
张维贤彻底无言以对。
他还能说什么?反抗?
那不仅会毁掉自己一世的忠名,更会立刻将整个家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皇帝给足了他台阶,甚至为他的后代铺好了路。他除了接受这份“荣养”,别无选择。
送走皇帝后,张维贤独自站在庭院中,望着四角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中,有无奈,有失落,有对过往时代的眷恋,但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
他或许心有不甘,但看到儿子张之极因祸得福,备受重用,家族门楣得以保全,甚至可能在新朝焕发新的生机,他内心深处,也未尝没有一丝欣慰。
他最终选择了沉默,接受了被时代浪潮推向岸边的命运,从此闭门谢客,真正过上了“太师国公”的荣养生活。
通过这番极致娴熟的政治操作,崇祯兵不血刃地解决了最具象征意义的反对派领袖。
他既展现了冷酷无情、清除障碍的决绝,也体现了网开一面、稳定人心的手腕。
他没有制造一个壮烈的殉道者,而是成功地将其转化成了一个无害的象征符号。
英国公张维贤的“荣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
旧勋贵集团作为一股独立的政治力量,从此退出了大明帝国的权力核心。
朝堂之上,思想高度统一;军队之中,指挥权彻底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