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稻花香掠过,远处的润野网在月光下泛着淡青,像大地在呼吸。
墙根下的旱烟锅子“滋啦”一声,王伯把烟杆往青石板上磕了磕:“我看那谢土祭就免了吧。”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北岭方向,那里新冒出的青痕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前日我去看活脉图,地脉自己连上了主渠——老祖宗说过,地气通时,天地自受香火。”
几个族老互相看了看,李二叔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往年祭火起,是怕地脉睡死了没人唤。
如今地脉自己醒了......“他声音低下去,像是怕惊着什么,”倒显得咱们多事了。“
院角的竹筛“唰”地一响。
顾微尘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她眼尾的泥点发亮。
她往蒸笼里又塞了把松枝,松油在火里噼啪炸开,混着米香漫出来。
张婶临终前的话在耳边晃:“这地啊,最记情。”记的是哪门子情?
是春种时落在田埂的汗,是秋收后埋在树根的鞋,是晒谷场上孩子追着蝴蝶跑时踩出的脚印——不是三柱香,不是猪头羊腿,是活人过的日子。
蒸笼盖被水汽顶得“扑腾”直响。
她解下围裙,擦了擦手,从梁上取下个青瓷碗。
碗口有道裂痕,是她用金漆描的梅枝,裂痕正好是梅枝的主干。
这是前月在村东头老井里捞出来的,当时碎成十三片,她蹲在晒谷场拼了三天。
“阿尘?”陶知举着松明子从院外探进头来,“你这是要......”
“去素胎台。”顾微尘把蒸好的米糕码进碗里,米香裹着松针的清苦,“替我拿盏灯。”
素胎台在村北梅树下,是块半人高的青石板,石面刻满模糊的符文,据说是老一辈谢土祭时摆供品的地方。
这些年地脉淤塞,石面早被苔藓爬满了。
顾微尘踩着露水压弯的野草走过去,松明子的光在梅枝间跳,照见石缝里钻出的新苗——是张婶埋鞋时撒的稻种,如今已抽了寸许长的芽。
她蹲下身,把青瓷碗轻轻放在梅树根下。
碗沿的金漆梅枝擦过粗糙的树皮,发出极轻的“吱呀”声。
然后她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来是双青布面的鞋,鞋底沾着去年的泥,鞋帮还留着张婶补的针脚。
那是张婶临终前让她埋在树根下的,说“替我守着这地”。
“吃点东西,走累了就歇歇。”她对着梅树轻声说,声音被夜风吹散,又被树影兜回来,裹着松明子的烟,“米糕是新蒸的,掺了北岭的野松枝,你从前最爱这股子香。”
松明子在她手里忽明忽暗。
她起身时,月光正落在鞋尖,像给青布面镀了层银。
转身往回走时,夜雾从山谷里漫上来,她的影子先是被雾吃掉脚,再是腰,最后连发顶的木簪都融进了白蒙蒙的雾里。
次日清晨的雾气散得格外慢。
陶知端着木盆去井边打水,路过梅树时被什么绊了下。
她低头,青瓷碗还在树根下,米糕却少了三块——最上面的三块,整整齐齐留着月牙形的缺口,像被谁用指尖捏着咬的。
再看那双鞋,鞋底的旧泥上叠着新鲜的湿土,纹路像是踩过田埂,又踏过润野网的竹排。
“顾姐姐!
顾姐姐!“她拎着木盆往顾微尘院里跑,发辫上的野花都颠掉了,”梅树底下......“
顾微尘正蹲在院角编竹筛,竹篾在她指间翻飞,像活的。
听见动静,她抬头时,陶知看见她眼尾还沾着昨夜的泥点。
“你看!”陶知把她拽到梅树前,指着碗里的米糕,又掀起鞋给她看鞋底,“这......这是被谁吃了?
还是......“她声音发颤,”还是那地脉......“
顾微尘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碗沿的金漆。
梅树周围的焦土不知何时生出层银白的菌丝,在晨露里泛着虹彩,像谁用月光织了张网。
陶知凑近想细看,忽然耳中传来极轻的“咔嚓”声,像是米糕被牙齿碾碎的响,又像春冰初融时的裂。
“是大地在吃东西。”顾微尘说,她的指尖抚过菌丝,“它饿了太久,现在知道哪里有热乎饭了。”
陶知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她望着顾微尘的侧脸,晨光里,那泥点倒像是长在脸上的痣,带着股说不出的稳当。
七日后的清晨,张二牛挑水经过老槐树,突然“哎哟”一声。
他桶里的水晃出来,溅在树根上,竟映出青纹——和活脉图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多时全村都传开了:灶房的陶瓮夜里自己嗡鸣,声儿像极了奶奶哄孩子时哼的安魂调;滞留塘的水面每逢月圆就浮出条小径,模模糊糊往北岭去,孩子们凑过去看,水面就荡起笑纹,把小脑袋的影子都揉成了圆。
起初有人慌,拎着香烛要去祭,但走两步又停了。
老人们蹲在晒谷场抽烟,王伯吧嗒着烟杆笑:“你们瞧那小径,绕着晒谷场拐了个弯——是怕踩着晒粮食的席子呢。”李二叔摸着老槐树的青纹直点头:“这纹路我认识,和我家祖屋梁上的归乡阵一个样儿。”
某个无星的夜,顾微尘坐在门槛啃米糕。
米糕是陶知新蒸的,掺了野松枝,香得人鼻尖发暖。
她咬了一口,忽然停住。
月光被云遮住了,可她能看见——不是用眼睛,是用从前修文物时养出的那股子细劲儿。
地底下有什么在动,像春蚕啃桑叶,像溪水漫过石,像她补瓷时金漆顺着裂纹爬。
她把米糕放在门槛上,赤脚走进院子。
夯土地面还留着白日的余温,她蹲下来,手掌贴上去。
掌心的老茧触到泥土的纹路,那震动顺着血管往上爬,一下,两下,像谁在敲她的骨头。
“顾姐姐!”陶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哭腔,“我......我刚才摸了墙根的土,它在......”她的手搭在顾微尘手背,话头突然断了。
陶知浑身剧震。
她听见了,不是用耳朵,是用整个身子。
那震动像春种时牛蹄踏过田埂,像秋收时镰刀割下稻穗,像冬夜灶膛里劈柴“噼啪”炸响——是大地的心跳,和着人间的烟火。
犁地时快些,炊烟起时慢些,孩童入睡时轻得像叹息,却从未停过。
“这是......成了?”她声音发颤。
顾微尘望着梅树方向,那里的菌丝在夜色里发着微光,像星星落了地。“不是成了,是醒了。”她轻声说,风从山谷里钻出来,卷着她的话往远处去,又带回来一声极轻的回响,像谁在说“回家”。
那夜之后,顾微尘不再早睡。
她总在寅时就起身,赤着脚绕村行走。
第一遍经过晒谷场时,露水刚爬上竹席;第二遍走到润野网,晨雾正从网眼里钻出来;第三遍到梅树底下,青瓷碗里的米糕还冒着热气——她知道,有人正等着这口热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