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知的膝盖早麻了,可她不敢动。
新苗叶片上的金丝脉络随着晨雾流转,每晃一次,地面便浮起枚淡青色脚印——第一枚在梅树东三尺,第二枚偏北半寸,第三枚……她数到第七枚时,后颈突然沁出冷汗——这轨迹,分明是春分夜众人从焦林返村的路。
“阿尘姐!”她脱口喊出声,指尖刚要触到苗尖,嗡鸣声“咔”地断了。
金丝像被风吹散的线,眨眼隐进半透明叶片里,连带着刚浮现的脚印也淡得几乎看不见。
陶知猛地缩回手,指甲掐进掌心——方才那瞬间,她竟生出被“瞪”了的错觉。
竹篮落地的轻响从身后传来。
顾微尘不知何时站在梅树旁,青布裙角沾着几星草药汁,手里捏着截泛黄的象牙尺。“分厘尺?”陶知认出那是顾微尘从不离身的物件,前世修文物时用来量古瓷釉层厚度的。
“左三右四,拐弯时重心前倾。”顾微尘蹲下来,尺尖点着第一枚脚印,“王二牛那天挑着两筐山芋,右肩沉,脚印偏深半分;张婶抱着小囡,每走三步会停一下哄孩子,这枚脚印边缘有拖痕。”她沿着淡影量到第七步,忽然笑了,“它记得比我清楚——我画返青诀时,只标了主脉节点。”
“这苗...莫不是通灵了?”陶知喉头发紧。
她见过太多灵植开智,可这新苗连叶片都没长全,哪来的灵智?
顾微尘用尺背拨了拨苗根旁的土,露出底下半片碎瓷——是她翻地时埋的导水陶片:“不是它记得,是我们走得太认真。”她指腹蹭过脚印边缘,“那天夜里,老周头咳得厉害还坚持打灯,李叔怕踩坏刚冒头的草芽,特意踮着脚。
人心往一处使,脚步就有了魂。“
陶知望着新苗,忽然想起昨夜人群踏过焦林时,泥土震动的节奏——原来每一步都不是白走的。
午后日头正毒,顾微尘扛着竹梯从晒谷场回来,梯上搭着几团棉线。“放风筝的线?”陶知帮她解线团,指尖触到线头的结,是小娃们惯用的死扣。“棉线软,能跟着风动。”顾微尘将线在新苗四周绷成网格,又从陶罐里舀出灶灰和细沙,“灶灰吸潮,细沙留痕。”
风从山谷口钻进来时,细沙突然动了。
陶知凑近看,沙面浮起断续的波纹,像被石子砸过的水面,却又有规律——东边波纹密,西边疏,恰好和线网经纬重合。
她闭起眼,耳中忽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咚、咚、啪嗒”,是王二牛的草鞋;“吱呀、吱呀”,是张婶的木屐;还有小娃们蹦跳时“踢踏踢踏”的响。
“是那天的声音。”陶知睁眼时,眼眶发烫,“它们...都留在沙子里了?”
顾微尘没说话,转身往自家灶房走。
陶知跟着进去,见她踮脚够梁上的陶瓮——那是顾家用了三代的米瓮,去年冬天摔裂过,是她用蛋清和瓷粉补的。“补瓷要留胎气。”她曾说过,“断纹里藏着老瓮的魂。”
此刻顾微尘正用竹片刮瓮壁,白色瓷粉簌簌落进木盆,混着新磨的米浆搅成糊状。“线网是骨,沙纹是肉。”她将米糊刷在线上,“等月光漏下来,就能看见魂了。”
夜降时,线网泛着米浆的微光。
顾微尘拉着陶知蹲在梅树下,月光穿过线格,在沙面上投下斑驳光影。
陶知屏住呼吸——那些光影竟流动起来了!
焦林小径随着脚步亮起,每一步都激起一圈淡青色涟漪,像石子投入静水,又像...地息在震颤。
“原来走路也能留下痕迹。”顾微尘声音轻得像月光,“就像修复古画,笔锋的顿挫、墨色的浓淡,都会在绢底留下气。
我们的脚步,也在给大地‘上墨’。“
陶知望着新苗,它的叶片又泛起了金丝,这次比清晨更亮。
子时的风带着凉意。
顾微尘脱了千层底,赤脚踩进第一枚脚印凹痕。
足心触到泥土的刹那,新苗整株轻晃,嗡鸣从清亮转为低吟,像是应和。
她没说话,只是顺着沙纹的轨迹走:第一步,足尖先着地;第二步,重心移到脚跟;第三步...走到第十步时,后颈渗出薄汗,可她能清晰感觉到——地息正顺着脚掌往上涌,像温泉漫过血管。
新苗的嗡鸣突然拔高,最后一声尾音里,她听见极轻的“啪”,像嫩芽顶破种壳。
次日清晨,王二牛挑水路过梅树,桶“当啷”砸在地上。“阿尘姐!”他扯着嗓子喊,“苗旁多了行脚印!”
顾微尘端着早饭出来时,陶知正蹲在新脚印前。
那行脚印比常人的浅,却极清晰,每个脚纹都印得分明。
再看新苗——它原本直挺挺的茎秆,此刻向西倾斜了半寸,叶片舒展的方向,正对着北岭新开的田。
“要下雨了。”张婶拎着菜篮路过,抬头看天,“谷雨快到了,今年的祭典...也该有新章程了。”
陶知忽然站直身子。
她望着新苗倾斜的方向,又望向顾微尘——后者正低头用分厘尺量新脚印的间距,发梢沾着晨露,像缀了串小珍珠。
“阿尘姐。”陶知摸了摸腰间的陶灯,灯芯在晨风中轻轻晃动,“今年谷雨祭的听脉定吉时...我想试试自己主持。”
第320章 谁说修碗不能改风水
陶知的话在晨露里悬了片刻。
顾微尘的分厘尺停在脚印边缘,发梢的水珠顺着下颌滚进衣领,凉意让她抬眼——陶知的指尖正轻轻摩挲陶灯铜扣,灯芯上残留的夜烬被风掀起,像极了她微颤的睫毛。
“好。”顾微尘将分厘尺收进竹匣,指腹蹭掉尺身上沾的泥,“明日开始,你每日辰时去晒场布灯,申时收。”
陶知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她望着顾微尘转身往灶房走的背影,忽然想起前日张婶往祭器里添供果时说的话:“小陶家的丫头,到底是阿尘教出来的,这手听脉的本事,比当年守音人还稳当。”
稳当么?
陶知攥紧腰间的陶灯。
三日后的清晨,当她第三次看见灯焰泛出青紫色时,手背上的血管跳得比鼓点还急。
晒场角落的暗沟里,本应顺坡而下的水流正打着旋儿往回涌,沾了泥的水珠子溅在她鞋面上,凉意一直渗到后颈。
“陶丫头,这灯色...”王二牛挑着水路过,桶沿的水泼在地上,“我娘说往年祭典前,灯焰都是金红金红的,像烧旺的灶火。”
陶知勉强扯出个笑,指甲掐进掌心:“许是近日地息不稳。”可她分明记得顾微尘说过,灯焰是地息的镜子,镜里起了浊浪,镜子外的世界又怎会太平?
傍晚收灯时,族老柱着枣木拐来了。
他的影子投在陶灯上,把青紫色的焰光压得更暗:“北岭那片焦林,去岁火劫烧了三个月。
我夜里总听见林子里有噼啪声,莫不是火魂没散?“
陶知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她望着族老鬓角的白发,想起去年冬日,是这老人顶着风雪把她从山匪手里抢回来;想起顾微尘教她认地脉时,老人把自家珍藏的《候气手札》塞给她,说“守音人的本事,不能断在咱们村”。
“不会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我...我再试试。”
那夜陶知没合眼。
她裹着被子坐在窗前,看月亮从东墙爬到西墙。
陶灯就搁在案头,灯油快熬尽了,焰芯缩成豆大一点紫,像块化不开的瘀青。
她数着房梁上的漏雨声,数到第三百六十七滴时,终于掀开被子。
顾微尘的竹门被叩响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陶知的指尖还带着寒气,她望着门板上的木纹,听见自己喉咙发紧:“阿尘姐...我怕...”尾音被风卷走,“我把大家的信任走丢了。”
门“吱呀”开了。
顾微尘披着月白外衫,发绳松松系着,腕间还沾着未擦净的米浆——她定是又在捣鼓修复用的膏料。
陶知的鼻尖突然发酸,像被人兜头泼了碗热汤。
“跟我来。”顾微尘没多问,转身往村西走。
陶知跟着她穿过晨雾,看她推开旧祠堂的破门。
蛛网在门框上晃,灰尘被风卷起来,迷了陶知的眼。
供桌上倒扣着只陶盆。
顾微尘伸手拂去积灰,釉面的裂纹在微光里显出来,像条断成几截的蛇。“这是守音人留下的候气皿。”她指尖划过最深的那道裂,“能感应节令地气流转的。”
陶知凑近。
她听见了——极弱的震动,像有人用指甲盖轻叩陶壁,一下快过一下,乱得人心慌。“它...在喘?”
“喘得急了。”顾微尘从袖中取出个小布包,摊开是前日修补陶瓮用的瓷粉和米浆,“当年它能应天时,是因为内壁刻着节律槽。
裂纹打乱了路径,声波在里头乱撞,像没头的苍蝇。“她抬起眼,”你觉得,是地息乱了,还是它在闹?“
陶知愣住。
她忽然想起顾微尘教她修破碗时说的话:“别急着怪土胚不好,先看裂纹是不是在说什么。”原来问题不在自己,不在地息,甚至不在祭典——是这被遗忘的老物件,成了搅浑水的石子。
“我该怎么做?”
“帮它找回呼吸节奏。”顾微尘将米浆调得更稠些,“不用灵力催,凭指感。”
陶知在祠堂里坐了七日。
她没带铺盖,困了就靠在供桌旁打个盹;饿了就啃顾微尘送来的冷馍。
她用竹片挑着瓷粉,沿着裂纹的走向一点点填,填到第三日时,突然发现最深处的裂口里,竟还留着半道模糊的槽痕——是当年守音人刻的。
第七夜,陶知对着月光眯起眼。
她解开发绳,抽出一根发丝,蘸了铁矿泥。
主裂纹的交汇点上,她悬腕画了道曲线——不是符,不是纹,倒像她前日在溪边看见的,游鱼摆尾时带起的水痕。
子时一刻,候气皿突然轻震。
陶知的指尖还沾着泥,她望着裂隙中渗出的青雾,看着那雾慢慢旋升,竟在空中凝成幅模糊的图影:北岭的树抽了新芽,晒场的水流顺着坡淌,连陶灯的焰光都成了暖黄的。
“成了。”她轻声说,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次日谷雨祭。
陶知捧着陶灯站在晒场中央时,晨风吹得灯焰直晃。
可那晃不是乱的,是有节奏的,像春溪撞着石头打旋儿。
族老眯眼瞧着灯色:“黄得透亮,好兆头!”王二牛的水桶“哐当”砸在地上,他指着暗沟喊:“水!
水流对了!“
祭典散时,陶知悄悄把候气皿捧上祭台。
她用旧布盖上它,指尖隔着布摸到那些裂纹——现在它们不再是伤疤,倒像老树根盘在土里,把生气往四处送。
归途中遇见顾微尘时,她正蹲在院角晒草药。
日头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发梢的晨露早晒干了,只余几缕碎发沾在耳后。
“以前我以为,听清地脉才算本事。”陶知摸着腰间的陶灯,灯芯在风里一明一灭,“现在才懂,能让一件破东西重新呼吸...才是真听见了。”
顾微尘抬头笑了笑,目光越过她,落在村头的梅树上。
那株新苗今日叶片全开,脉络里的金光游走如活物,正对着她们的方向微微摇曳。
“要变天了。”她轻声说。
陶知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山风卷着云从北岭来,隐约有个青衫身影在雾里晃了晃,像片被风吹偏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