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的雨丝裹着山雾,将学坊的田埂浸得透软。
阿芽蹲在嵌着陶片的泥边,鼻尖沾着雨珠,睫毛上还挂着晶亮的水线。
他盯着那处微微胀起的陶缝,左手无意识地抠着腰间的布囊——里面装着半块摔碎的陶铃,是上月他冒雨跑着送药时跌碎的。
“坏了不怕,只要记得怎么疼。”云老师当时蹲下来,用竹片挑起他掌心的陶渣,指腹轻轻按过他被碎片划破的伤口,“疼是万物在喊你,喊你看清楚哪里缺了,哪里错了。”
阿芽的手指慢慢覆上陶缝。
雨水顺着指节滑进泥里,他却忽然屏住呼吸——指尖麻酥酥的,像是有细针扎着,可那疼不来自皮肤,倒像是从地底顺着陶片的纹路爬上来,钻进了他的骨缝里。
“你也在痛吗?”他喃喃着,雨水顺着下巴砸进泥坑,荡开小小的涟漪。
少年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看见银白的光丝正从指缝里渗出来,细得像蜘蛛刚吐的丝,却亮得惊人,沿着陶缝的纹路钻了进去。
田埂另一端,云老师正弯腰捡被雨打落的菜苗。
她直起腰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阿芽的影子。
那孩子蹲在泥里,后背挺得笔直,像株努力往土里扎根的小树苗。
她刚要喊他回屋换干衣裳,就见银白的光丝突然从陶缝里窜出来,在雨幕中划出极淡的轨迹,转瞬又没入泥土。
“阿芽?”她踩着湿滑的田埂走过去,却见少年缓缓睁开眼,睫毛上的雨珠簌簌落下。
他抬头看她,眼睛亮得惊人:“老师,它在告诉我疼的位置。”
云老师的指尖轻轻颤了颤。
她蹲下来,手指刚触到陶片,就觉掌心一热——那温度不烫,倒像是有人用暖水袋焐过的陶,带着股说不出的熨帖。
更奇的是,原本滞涩的菌丝网络此刻正泛着微光,像被谁轻轻梳顺了的乱发。
“要醒了。”她听见自己轻声说,声音被雨声揉碎,“它们要醒了。”
同一时刻,南国的海岸线上,柳婆的锤子“当啷”一声掉在船板上。
她盯着刚嵌进船缝的陶片——那是块边沿磕得坑坑洼洼的老陶,今早她还嫌它形状歪得厉害,可此刻它正顺着船板的裂纹缓缓滑移,像只归巢的蚂蚁。
“作孽哟。”柳婆眯起眼,海风吹得她银白的鬓发乱飞。
陶片最终停在船尾第三块木板的凹点里,那位置她补了三十年船都没注意过。
她俯下身,耳朵贴在船板上——原本杂乱的震颤声变了,变成“咚、咚、咚”的闷响,像老庙里的木鱼,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是你教它们说话的吧?”她抬头望向海雾深处,那里浮着几座若隐若现的岛礁。
年轻时她跟着商船出过海,听老水手说那岛下埋着上古的沉船,可此刻雾里的影子,倒像极了当年那个蹲在船坞补陶的姑娘,马尾辫上沾着碎陶渣,说“船和人一样,疼了要喊出来”。
潮声漫过她的话,又卷着回音撞回来。
柳婆弯腰捡起锤子,却没再敲。
她摸出怀里的旱烟袋,火折子“刺啦”一声亮起,映得她眼角的皱纹都暖了:“喊吧,喊响些,婆给你们烧柱香。”
雷雨是在后半夜来的。
残碑所在的山谷里,电光像金蛇般劈裂天幕,照得那裂成蛛网的碑身一片惨白。
阿芽埋下的信心花此刻正疯狂抽枝,干枯的根须下突然涌出温泉,带着细碎的结晶浮沫,漫过石基时发出“嘶嘶”的轻响。
就在最亮的那道闪电劈下时,碑顶的空气突然扭曲。
匠核余响最后一次共振成型——不是从前的双影,而是一道模糊的刻刀轮廓,悬在半空中,刀刃泛着青冷的光。
“当”。
第一刀落下,方圆十里内所有破损的陶器同时轻震。
第二刀划过,陶壶的裂纹、瓷碗的缺口、瓦罐的崩角,竟都顺着相同的轨迹延展。
第三刀收势时,刻刀轮廓已淡得几乎看不见。
但每一片被修复过的陶,釉面上都多了三道极浅的刻痕,像有人用指甲轻轻划的,却比任何匠人刻的都更贴合陶的肌理。
顾微尘的意识就在这时“醒”了。
她没有眼睛,却“看”见无数光点在天地间跳动:塌了半面的老墙里,砖缝钻出带荧光的藤蔓,藤蔓上的卷须精准地勾住碎石;废弃的香炉底,焦黑的积炭中冒出青芽,叶脉的走向和炉身原本的铸纹分毫不差;甚至连山涧里的断木,树芯的裂纹都在慢慢闭合,流出的树汁在伤口处凝成半透明的琥珀。
她“笑”了。
这笑没有声音,却像春风卷过山谷,吹得那片紫色的信心花海沙沙作响。
花瓣上的裂纹相互触碰,发出“哒、哒、哒”的轻响,像极了前世在修复室里,她用刻刀剔除古瓷胎上积年旧垢的声音。
极渊海底,陵不孤曾结庐的地方,一块沉埋千年的锈链环突然“咔”地一声。
它没有上浮,反而缓缓旋转半圈,带动周围的砂石簌簌移动,最终在海底铺成个规整的环形阵列。
几乎同一时间,大陆各处被修复过的地脉都泛起微光,像撒在黑丝绒上的星子,遥相呼应着连成网。
最偏远的山村里,血砚生的曾孙抱着铜锅坐在灶前。
他又梦见了祖父——老人站在火盆前回头,手里的灰烬飘起来,竟连成了星图。“那是地脉的走向。”祖父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就在耳边,“等哪天,有人能顺着这星图找到......”
“祖父?”他猛地惊醒,额角渗着细汗。
窗外的雨还在下,可他怀里的铜锅突然暖了,锅底的裂纹里渗出淡淡的暖意,像有双温热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指节。
陈拾蹲在破庙的梁下,雨丝顺着漏瓦滴在他后颈。
他面前的破弩是三天前在战乱后的废墟里捡的,木柄裂了三道缝,青铜机括锈成了深褐色。
他正用小刀刮着机括上的锈,忽然手一顿——刀尖触到的地方,锈层下竟泛着极淡的银光,像有什么在里面流动。
“怪了。”他眯起眼,指甲轻轻抠了抠那处,“这弩......莫不是有讲究?”
雨幕中,远处传来陶片相触的轻响。
哒、哒、哒——像谁在叩问,又像谁在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