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内壁的幻影如被风吹动的绢帛,原本模糊的执灯人面容突然清晰起来。
顾微尘盯着那只抖得厉害的手——骨节泛着青白,指根还留着常年握刻刀的茧,刀坠上系着半枚褪色的铜铃,和她袖中那枚破损铃铛的纹路竟有七分相似。
“阿姐!”小豆子的指甲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鸣响。
他跪坐在地,额角沁着冷汗,沾血的指尖正快速描摹着什么——焦黑的地面上,金纹面具人的轮廓逐渐显形,他们手持玉瓶,正将长针插入昏迷执灯人的天灵盖,脑髓混着血珠被抽进瓶身,瓶身刻着的“净光”在幻影里泛着冷光。
顾微尘的呼吸蓦地一滞。
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古波斯文突然浮上心头——那是大食商人刻在琉璃瓶上的“净光”,原以为是宗教符号,此刻却像根细针扎进她后颈。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小豆子画出的玉瓶纹路,少年沾血的手指突然攥住她手腕,带着哭腔的童音混着双重声线:“疼……他们说这是……传承……可阿爹的眼睛在淌血……”
“轰——”
禁门碎裂的声响惊得顾微尘抬头。
陵不孤破墙而入,玄色衣袍浸着血,肩头嵌着半截誓钉,钉身还缠着金线咒文。
他单手撑地稳住身形,另一只手抛出块焦黑符牌,符牌撞在灯座上迸出火星:“夺灯使临死前吐的最后一句话——‘真正的执灯人早该死了’。”
顾微尘伸手接住符牌,符面焦痕里隐约能看出“验收”二字。
陵不孤踉跄着逼近,血珠顺着下颌滴在她脚边:“他们不是来抢灯的。”他盯着她瞳孔里跳动的黑焰,喉结动了动,“这地方根本是个养殖场——用执灯人的魂识养灯,等灯油够了,就收走最纯粹的那部分。”
“啪嗒。”
血砚生的《逆信录》砸在地上。
他跪坐在书前,指尖捏着两片伪誓碎片,手背上青筋暴起:“结构……笔顺……全是颠倒的。”他突然扯开书脊,从夹层里抽出片碳化纸片,纸片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你们看这个!”
顾微尘凑过去,纸片上的字迹被火烤得蜷曲,却仍能辨认:“勿信正典,灯油非油,食忆者终将被忆噬。”落款处有个名字,被重重划去,只余下“陵”字的残笔。
陵不孤的呼吸骤然一紧。
他盯着那个“陵”字,喉间溢出极轻的“嗯”,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
“原来我们一直读的,是被改过的逆信录。”血砚生的声音发颤,“真正的典籍在说……我们才是被吃的那方。”
顾微尘后退半步,后背抵上青铜灯座。
她摸出残灵八号留下的骨牌,骨牌上的“反”字还带着残灵消散前的余温。
当她将骨牌按进灯座缺口时,整座灯台发出钟鸣般的震颤——严丝合缝,像钥匙终于找到了锁孔。
前世修复青铜器时的画面突然涌来。
老教授指着商鼎上被磨平的族徽说:“器物不会说谎,说谎的是后来往上贴金的人。”她望着灯中翻涌的黑焰,那些被灼烧的灵魂突然全都转过脸来,眼眶里没有怨毒,只有麻木的空洞——就像博物馆展柜里那些被强行修复、失了原韵的残器。
“我们不需要新的执灯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扔进深潭的石头,在通道里激起回响。
她取出袖中那枚铃铛,锈蚀早已被她用细刀剔除,只剩顶部缺了一角。
“我修过最破的青铜器,是个缺了九块的爵杯。”她将铃铛悬在灯芯上方,“当时老教授说,修复不是补全,是让它能重新站在本该站的位置上。”
铃铛轻响。
这一声比春风还轻,却让整座匠核剧烈震颤。
黑焰突然坍缩成一点,露出灯腹中央——一颗水晶心脏正在跳动,每一下都震得灯壁嗡嗡作响。
心脏表面布满蛛网似的裂纹,里面封着个年轻匠人的脸,他的嘴张着,顾微尘却听见了声音:“我本想……把灯传给愿意接的人……”
陵不孤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血渍渗进来:“你的心跳。”
顾微尘这才察觉,水晶心脏的搏动频率正和自己的心跳同步。
一下,两下,像两面相隔千年的鼓,终于找到了同样的节奏。
她望着那颗心脏里的执灯人,他的眼睛突然动了动,唇形分明在说:“终于……”
通道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血砚生猛地合上《逆信录》:“有人来了!”小豆子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指尖还沾着未干的血画。
陵不孤将顾微尘护在身后,肩头的誓钉又往外顶了半寸,血珠顺着手臂滴在她手背。
顾微尘望着灯腹里的水晶心脏。
它跳得更快了,和她的心跳重叠成一片。
她突然想起前世修复宋代影青盏时,盏底那道被她误以为是烧造缺陷的细纹——后来才发现,那是匠人偷偷刻下的、给千年后的自己的话:“等你看见这个,说明我没白等。”
此刻,水晶心脏表面的裂纹里,正渗出极淡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