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寒原,风如刀割。
魏无牙披着重甲走在前方开路,肩头积了厚厚一层雪,却始终不肯停下歇息。
他频频回头,目光落在顾微尘身上——她每走一步,雪地上便留下浅浅的冰痕脚印,像是大地也在替她承重。
左半边身子覆着一层薄薄的霜纹,随呼吸明灭起伏,仿佛那不是伤,而是某种沉睡的符咒,正一点点渗入血肉。
原心玉灵蜷缩在她颈侧,青丝般的蛇身微微颤抖,声音细若游丝:“越靠近他,你的身体就越像一座正在结冰的坟。”
顾微尘没停步,只是轻轻抚了抚耳畔那一缕温凉的小蛇,嗓音平静得近乎冷淡:“那就等我把他从坟里拉出来。”
话音落下,远处风雪中浮现出一座低矮的石筑驿站,残垣断壁间飘荡着灰绿色的雾气,如同腐烂的记忆渗出体外。
驿站门口横七竖八倒着几具人影,有的蜷缩抽搐,有的眼神空洞挥剑乱砍,彼此攻伐不止,伤口翻裂也不觉痛。
“梦魇瘴。”魏无牙皱眉,“中者神志尽失,三日内癫狂而死。医修称此为‘群伤共鸣症’,无解。”
顾微尘走近,蹲下身,指尖轻触一名伤者手腕脉门。
冰痕自她掌心蔓延而出,顺着经络探入对方体内。
刹那间,眼前一黑——
无数破碎的画面涌来:火光冲天的小山门,断墙下堆叠的尸首,一个少年被长枪钉在旗杆上,临死前还死死护住怀里的旧账册。
另一幕中,女子抱着婴儿跃下悬崖,嘴里哼着走调的摇篮曲。
所有人的最后一念,都指向同一个名字——“忘川阁”。
她猛地睁眼,瞳孔微缩。
这些人,曾是同一个被剿灭的小门派弟子。
他们的道伤未散,执念不灭,竟在瘴气催化下形成了共鸣回路,彼此牵引,愈陷愈深。
这不是病,是亡魂的集体低语。
“你打算怎么办?”魏无牙低声问,“强行破瘴会震碎他们的心脉。”
顾微尘不答,只抽出腰间青蚨剑,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滴落,精准落入几名伤者伤口交汇处——那是他们生前结契时留下的印记,早已被时间掩埋,却被她以共情触知重新寻回。
血线如丝,瞬间连成一张无形之网。
她闭目盘膝坐下,声音很轻,却穿透风雪:
“忘川阁……始建于永徽三年冬。那年雪大,掌门捡到一个冻僵的孩子,抱回灶房烤火,说‘这娃儿命不该绝,往后就是我们的人’。”
她的语调平稳,像在修复一件千年古卷,一字一句,皆从尘封的裂隙中拾捡而来。
“后山有株老梅,每年初绽,弟子们就偷偷摘花泡酒。被发现了也不罚,只让去扫雪三日。可第二年,扫雪的人少了一个。”
“掌门临终前咳着血,没人听清他说什么。后来有人发现,他手里攥着一张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记得给灶神上香’。”
她说着说着,驿站周围的瘴气开始震颤,那些灰绿雾气竟渐渐泛出微弱的暖光。
伤者们的动作慢了下来,有人停止挥剑,怔怔望向虚空;有人跪地痛哭,喊出早已遗忘的同门名字。
一个白发老者突然扑到顾微尘脚边,老泪纵横:“师姐……你还记得梅花酒吗?我说要酿十年,可才第三年……门就没了……”
她伸手扶起他,掌心仍渗着血,却稳得惊人:“我记得。所以你们也都还在。”
那一刻,风停了一瞬。
瘴气如潮水退去,露出满地狼藉与满脸泪水。
活下来的人都沉默着,或相拥,或跪拜,没有人再提复仇,也没有人再说恨。
他们只是终于想起——自己曾经是谁。
魏无牙默默递上药巾,看见她嘴角又溢出血丝,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质问:“你明明可以只救一人,探清根源便罢。为何要吞下全部?这是在拿命换记忆!”
顾微尘接过药巾,擦去唇边血迹,目光落在远处风雪深处,仿佛已望见那座孤星之渊。
“因为他们都值得被记住。”她轻声道,“若无人记得,他们就真的死了两次。”
夜幕降临,残驿燃起篝火。
众人围坐取暖,低声讲述旧事。
顾微尘独自坐在角落,指尖抚过《疗心谱》的封皮,冰痕在皮肤下游走,隐隐作痛。
她知道,每一次共情,都是将别人的伤刻进自己的骨。
但她更清楚——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伤,是遗忘。
风雪之外,一只信鸦悄然落地,爪上绑着一只密封玉瓶。
送信之人早已离去,只留下一行小字刻在瓶底:
“服之可斩共情反噬,保道心不失。”
顾微尘凝视良久,最终缓缓起身,将玉瓶递向魏无牙。
北风停了,天地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顾微尘将玉瓶递出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那三粒“断忆丹”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釉光,像三颗凝固的眼泪。
魏无牙接过瓶子,掌心一沉——这不只是药,是托付,是退路,更是她对自己命运最冷静的一次预判。
“若有一天我忘了回来的路……替我毁了它。”
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冰锥凿入夜色。
魏无牙没有问“如果我不忍心呢”,也没有说“不会到那一步”。
他只是将玉瓶贴身收进内襟,压在心口的位置,仿佛用体温封印一道禁忌。
他知道,她不是怕痛,而是怕失去记忆——怕忘了那些她拼死唤醒的名字,忘了自己为何执剑至此。
风雪未歇,可比风更冷的是人心。
三更未至,铁面判的飞符已悄然落在魏无牙手中,墨迹未干:“北关已开,三更不过岗。”八个字,力透纸背,带着旧日血痕般的滞涩。
魏无牙抬眼望向顾微尘,见她正低头摩挲《疗心谱》的封皮,神情平静,仿佛早已料到有人会暗中放行。
但只有他知道,这份“放行”有多沉重。
他曾听老药奴提起过铁面判年轻时的事:那一年,天机阁测算出“孤星降世,血洗北境”,万人围山逼宫,要将尚在襁褓中的陵不孤投入焚魂炉。
时任执法副使的铁面判奉命监斩,刀都举起了,却在孩子睁开眼的刹那——看见一双清澈得不像灾厄的眼睛,映着雪,映着火,也映着他颤抖的手。
那一夜,他终究没落下刀。
但他也没敢救。
后来少年被逐入绝渊,而他选择戴上铁面,终身不卸,以“无情”自惩。
如今他悄然开北关,不是背叛职责,是在还债。
顾微尘抬起头,目光穿过风雪,落向远方那座黑塔的轮廓。
它矗立于荒原尽头,如同大地裂开的一道旧伤疤,塔身上缠绕着无数断裂的锁链,锈迹斑斑,却仍残留着挣扎的痕迹。
塔底铭文森然如咒:“天煞祭坛——生者勿近”。
她缓步上前,靴尖踩碎一层薄冰。
原心玉灵蜷缩在她耳畔,青丝微微发烫:“那里……有他的气息,但又不像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
顾微尘没有回应。
她只是缓缓抽出青蚨剑,寒光映着她半边覆霜的脸,宛如执笔的匠人,面对一幅千年残卷。
“你说命格是账?”她低声自语,像是对谁说话,又像是在与这天地对峙,“好啊,今天我就来做个审计的。”
话音未落,剑锋一转,划过掌心。
鲜血涌出,顺着剑脊流淌,在雪地上蜿蜒成线——第一道符轨成形,非阵非咒,却隐隐呼应着某种被遗忘的律动。
那是她从《疗心谱》残篇中逆推而出的“修复符轨”,以自身为引,以痛觉为刻度,追溯因果之根。
每一步前行,她都在雪地上留下血痕轨迹。
那不是阵法,而是一场超度式的逆溯——她在用身体重演千年来所有被献祭者的痛苦,试图找出那场“天煞命定”的原始错漏。
魏无牙默默解下披风,欲为她遮挡风寒,却被她轻轻摇头制止。
她需要冷,需要痛,需要清醒到极致。
当最后一道符轨闭合,整片荒原的积雪忽然震颤起来,仿佛地下有巨兽苏醒。
黑塔深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嗡鸣,像是某种古老契约被触碰,九道血痕自塔基蔓延而出,如锁链般刺入虚空。
顾微尘仰头望去,眼中倒映着塔顶那轮晦暗的星轨。
但她也知道——
此刻的他,或许已不再是那个曾在风雪夜中独自守灯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