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黑烟像是扎在顾微尘心头的一根毒刺。
她几乎是本能地冲出小屋,身影在崎岖不平的杂役道上快得如同一道残影。
当她赶到时,废器库外早已被宗门巡卫围得水泄不通。
冲天的火光几乎将半个天空染成橘红色,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为首的巡卫队长面色冷峻,对着所有前来张望的杂役厉声呵斥:“电路走火,意外失事!都散了,不许靠近!”
电路走火?
顾微尘立在呼啸的热风中,这个理由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她。
她的鼻尖轻轻翕动,在呛人的烟火气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特殊的焦味。
那不是木头燃烧的草木灰气,也不是纸张焚毁的轻浮烟味,而是一种唯有灵匠才能分辨的,灵纹在烈火中被强行摧毁时才会散发出的“魂烬气”。
那是灵力脉络被撕裂后的哀嚎。
她面色不变,悄然后退几步,混入被驱散的人群。
右手却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悄然取出一块核桃大小、布满细微孔洞的灰色陶片。
这是她用聋子窑的陶土特制的谐频陶片,能与地下的灵脉产生微弱共鸣。
她趁人不备,弯腰假装整理鞋履,将陶片无声地贴在了地面。
一股微弱而紊乱的震动自陶片传入掌心,像是琴弦被胡乱拨弄后的余音。
她闭上眼,心神沉入这股波动之中,脸色霎时变得冰冷。
地下灵脉的波动仿佛一张被扯破的蛛网,其中有三处她早已熟悉的节点,此刻已彻底失联,沉寂如死。
那正是她此前为了探查宗门灵力流向,悄悄埋设下的监听点。
失火是假,灭迹是真。
有人在清除她留下的痕迹,不,是在清除某种更深层、更可怕的秘密。
大火烧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被勉强扑灭。
巡卫队撤走大半,只留下几人看守,并勒令杂役处派人前来清扫灰烬。
这正中顾微尘下怀。
她主动领了清扫的任务,提着水桶和长柄扫帚,走进了那片尚在冒着丝丝热气的废墟。
她低着头,看似认真地清扫着地上的灰烬与残骸,眼角的余光却在每一寸焦土上飞速扫过。
扫帚的长柄被她握得极紧,时不时借着清扫的动作,在某些可疑的灰堆里暗暗挖掘、翻搅。
终于,在废器库的最深处,一个原本用来存放宗门废弃制式法器的铁架之下,扫帚柄传来了一丝异样的触感。
不是木炭的疏松,也不是金属的坚硬,而是一种温润中带着破碎感的质地。
她心中一动,用脚尖将一堆灰烬扫过,盖住那处,随即若无其事地将一桶水泼在旁边,趁着水汽弥漫,迅速俯身,将那东西从滚烫的灰烬中扒了出来,闪电般藏入怀中专门用来夹放清扫记录的册子里。
那是一块只有半个巴掌大的玉符,边缘被烧得焦黑,但中心部分却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
玉符之上,五个古朴的篆字在烟熏火燎下依旧清晰可辨——匠门·铸心局。
这五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她那块残破的灵匠令背面,铭刻的正是同源的徽记!
回到那间四面漏风的小屋,顾微尘立刻闩上门。
她将玉符取出,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又从一个不起眼的瓦罐里,用指尖蘸取了些许淡青色的观微浆,均匀地涂抹在玉符背面。
月光透过破窗,如水银般泻在桌案上。
在观微浆和月华的共同作用下,玉符原本光滑的背面,渐渐显现出一行行细如发丝的符文。
正中是一个清晰的编号:庚三七。
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蝇头小字:供能校准用。
校准!
顾微尘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想起了外门那块测灵碑上,那道几乎无人察觉的断裂灵纹。
她曾耗费数日钻研,发现那道灵纹并非破损,而是某种复杂校准仪式的一部分!
一块用于日常维护的校准玉符,一座需要定期校准的测灵碑……她迅速从床底翻出那几页珍贵的《尘脉经》残页,又铺开自己根据记忆和探查绘制出的宗门灵脉星络图。
指尖在图纸与经文之间飞速游走、对照。
一个被尘封的历史真相,在她眼前缓缓揭开了面纱。
“铸心局”,正是百年前负责祭器日常维护与灵力校准的匠门分支!
这些被焚毁的玉符,根本不是什么废品,而是维系祭器稳定运转的关键凭证。
如今,它们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意味着有人在系统性地、彻底地抹除“祭器需要人工校准”这一事实。
他们要将那座神秘的祭器,塑造成一尊无需人力干预、永恒运转、完美无瑕的“神迹”!
就在顾微尘沉思之际,院外,一道阴冷的目光透过窗缝,将她伏案写画的身影尽收眼底。
暗影中,杜明远的亲信对着身边的随从冷笑一声,低声道:“她还在查。去传话,断了她这个月的灵石配给,我看她拿什么来折腾。”
他们却不知道,顾微尘早已为自己铺好了后路。
夜深人静,她从床头取下一盏看似平平无奇的静心泥灯。
这盏灯,正是她之前修复玄鳞甲时,暗中将那件宝甲反哺出的精纯灵气,以秘法尽数存入其中。
此刻,她盘膝而坐,双手结印,以泥灯为媒,导引着那股微弱却坚韧的灵气细流,一遍遍冲刷、滋养着自己近乎干涸的经脉。
这还不够。
她更借着与聋子窑杂役阿陶的交情,在那座废弃已久的窑炉深处,悄悄刻下了一道繁复的“逆导纹”。
这道灵纹的作用只有一个——如同一个贪婪的漩涡,将废器库大火焚烧后,弥散在空气中那些充满了器物不甘与怨念的“怨灵残息”,悄无声息地引至她的小屋,最终汇入这盏泥灯之中。
怨气与灵气在灯芯的幽焰中交融,竟化作一种修复古旧灵器所需的,极为罕见的“魂引剂”。
一盏灯,在无人知晓的暗夜里,成了一个吞噬灰烬、汲取怨念的活物。
“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老秤头佝偻着身子走了进来,手中不见了他那杆标志性的老秤。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星络图上,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
他枯瘦的手掌轻轻抚过图上标注的“铸心局”位置,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丫头,你可知‘铸心局’最后一位匠师,去了哪里?”
顾微尘摇头。
老人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叹尽了百年的风霜。
“被请去‘修门’了,再也没回来。那扇门……就是你们这些后辈口中的,祭器之门。”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几乎完全炭化的木牌,塞入顾微尘冰冷的手中。
木牌上,依稀可以辨认出八个字:心火不灭,匠魂不熄。
“他们烧得了库,烧不了人心。”
顾微尘握紧了那枚滚烫的木牌,抬头望向炼器堂的方向。
她仿佛能看见,那扇紧闭的祭器之门门缝中,正伸出一只无形的黑手,与她掌中泥灯里跳跃的幽焰,遥遥相望。
当夜,三更时分。
顾微尘悄然离开小屋,如一只夜行的狸猫,来到了通往内门的清灵道。
她将那半块“庚三七”玉符残片,小心地嵌入了一枚新制的谐频陶片之中,而后将这枚复合陶片,无声地埋入了清灵道第九十九阶的顶端,一块玉石阶砖的缝隙之下。
片刻之后,整条由白玉铺就的清灵道,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
深埋于地下的地火灵脉,其流速在这一瞬间,骤然下降了五成。
几乎是同一时刻,炼器堂最深处,那座终年被黑雾笼罩的巨大祭器鼎身上,一道不起眼的裂痕,无声地扩大了一丝。
一滴漆黑如墨的“血”,从裂痕中渗出,滴落在地,瞬间将坚硬的黑曜石地面,腐蚀成一小片焦土。
而顾微尘,早已回到了自己的破屋。
她坐在桌前,就着月光,手持那把白天用过的扫帚,在清扫册上,一笔一划地写道:“今日清扫完毕,无异常。”
窗外,月华如霜。
她肩胛骨的位置,那片淡金色的神秘纹路,在无人看见的衣衫之下,正微微发亮,其光芒温润而坚定,如沉睡的血脉正在苏醒,如一枚古老的印记,初次启封。
夜色仿佛被灌注了铅汞,变得粘稠而沉重。
在她小屋外的老槐树下,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中,一道沉重而沉默的目光,如山岳般,落在了那扇紧闭的木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