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火的余温穿透泥层,如同一个沉睡巨兽的微弱呼吸,悄然改变着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顾微尘体内的《尘脉经》真气,在这一次次的煅烧与修复中,变得愈发凝练圆融,不再是昔日那般狂躁失控。
她感觉自己与脚下的大地、与那盏静心泥灯、与窑中不灭的幽蓝火焰,建立起了一种奇异的共鸣。
时机已到。
她将修复完成的鸣雷鼓残片用粗布包裹,送到了坊市最边缘、也最混乱的“流摊”。
这里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没有规矩,只有眼力。
流摊的主持是个精瘦的老头,人称“老秤头”,他的一杆秤,不称货物,只称人心。
老秤头接过布包,只看了一眼,浑浊的眼睛里便迸出精光。
他将残片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鸣雷鼓残片!上古雷音宗护山大阵的一角!经高人修复,灵纹重续,虽不复当年万一,但置于宅中,足以引动一丝天雷气息,护宅辟邪,宵小退散!”
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夹杂着不信的嗤笑。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挤开人群,他脸上纵横交错的刀疤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狰狞。
正是坊市散修中颇有威望的刀疤李。
他二话不说,直接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扔在摊上,又摸出一枚通体漆黑、刻着猛兽图腾的金属牌,抛给隐在人群后的顾微尘。
“这鼓,我要了。”刀疤李的声音粗犷而有力,“这是南荒战牌,见此牌如见我。姑娘,以后在南荒地界,但凡有散修敢找你麻烦,亮出此牌,他们皆会视你为兄弟。”
顾微尘接过那枚尚有余温的战牌,并未多言,只隔着人群,遥遥地对刀疤李点了点头,声音清冷而坚定:“修器不修人情,但若器有主,必归。”
她没有留下姓名,转身便消失在暮色里。
然而,“流摊有高人修复鸣雷鼓”的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坊市的底层。
那些平日里在夹缝中求生的散修、为各大商铺干着最苦最累活计的杂役,谁手上没有一两件在搏命中损坏、却又无力请灵匠师修复的残破法器?
那曾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和希望。
一夜之间,希望被重新点燃了。
杜明远的震怒来得比任何人预想的都快。
他绝不允许一个不受他控制的“高人”来搅乱他苦心经营多年的修复市场。
次日一早,他便带着一队护卫,以“无执照者不得经营灵器修复”的霸道理由,将老秤头的流摊砸得稀烂。
护卫们凶神恶煞,宣称任何敢私下交易残破灵器者,皆以此为戒。
坊市底层刚刚燃起的火苗,似乎瞬间就要被这盆冷水浇灭。
然而,就在杜明远以为自己已经掐灭了所有苗头,心满意足地回到府邸时,第三日清晨,在整个墟市最偏僻、最冷清,被称作“尘角”的地方,一个奇怪的小摊悄然支起。
那只是一方小小的木案,既无华丽的招牌,也无迎风的旗帜。
案上,只摆着一盏散发着柔和光晕的静心泥灯。
灯下,压着两张绘制精密的图谱,正是青蚨剑与鸣雷鼓的修复图。
木案一侧,用石炭写着三个朴拙的字:微尘铺。
顾微尘就坐在案后,神情平静,仿佛外界的喧嚣与她无关。
她不收任何定金,只与每一个前来问询的人签订一份“修成取费”的契约。
契约言明,若器物修复成功,按约定取酬;若修复不成,或有任何损伤,分文不取,并由她照价赔偿。
如此苛刻的条件,展现出的却是无与伦比的自信。
首日,无人敢试。
第二日,观望者多了起来。
到了第三日,终于有五个人在微尘铺前排起了队。
她接下的第一单,是一柄断成两截的“断脊刀”。
刀的主人是个面容沧桑的采药人,为了采摘一株悬崖上的“血龙藤”,被妖藤绞断了刀脊,刀身灵纹尽毁,几乎成了一块废铁。
顾微尘接过断刀,没有立刻动手。
她闭目凝神,指尖抚过刀身断口,感受着其中残留的、不甘的哀鸣。
七日后,她开窑取刀。
她以静心泥为基,填补了断裂的刀脊,再以自身窑火反复煅烧,使泥与铁完美融合。
最后,她效仿古老的金缮之法,以昂贵的庚金丝为引,重新在刀身上勾勒缝合,将断裂的灵纹一寸寸重新链接起来。
当采药人接过焕然一生的断脊刀时,激动得双手颤抖。
他当场挥刀劈向路边一块顽石,只听“嗤”的一声轻响,刀光如一抹银电闪过,坚硬的顽石应声而裂!
更令人惊骇的是,刀光掠过之处,竟引动了顽石中沉寂了千百年的残存石灵,发出一阵微弱的共鸣!
这已经不是修复,这是再造!
消息如同炸雷,彻底引爆了坊市。
无数人涌向尘角,想要一睹神技。
坊市中那些无人问津的残破法器,价格竟在一夜之间悄然上涨。
杜明远再也坐不住了。
他再次派出那队凶悍的护卫,命令他们将那个不知好歹的“微尘铺”彻底砸烂。
然而,护卫们刚冲到摊前,领头一人一脚踹向木案,脚还未触及,一股无形的巨力猛然反震而来!
“砰”的一声,那人如同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倒飞出去。
其余几人上前触碰,无一例外,皆被一股奇异的符力震得双臂酸麻,气血翻腾,狼狈不堪地逃了回去。
摊位之下,三枚用静心泥捏成、刻画着玄奥符文的“反震符”正微微发光。
那符文的脉络,赫然是从《尘脉经》的残页中逆向推演而出,是独属于顾微尘的守护。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来微尘铺闹事。
当夜,老秤头佝偻着身子,悄然来到铺前,将一卷用油布精心包裹的泛黄帛书放在案上。
“这是老头子我年轻时偶然所得,《残器百修录》,据说是上古灵匠门一位外门长老的手札。”他深深地看了顾微尘一眼,“丫头,这坊市的天,该变一变了。”
顾微尘展开帛书,只看了几眼,呼吸便急促起来。
其中记载的“灵纹溯源法”“魂引续灵术”等闻所未闻的古法,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正与她“修复即修行”的道途不谋而合。
她如获至宝,连夜抄录,将其中繁复深奥的核心技法,简化为更易上手的“三式九法”,默默刻录在几块静心泥板之上,分别赠予了值得信赖的阿陶和刀疤李等人,嘱咐他们寻觅可靠之人,暗中传授。
一张以修复为纽带,以底层匠人为节点的无形之网,已在坊市最深的黑暗处,悄然织成。
月末,坊市一度的测灵补录之日将至。
顾微尘早已攒够了报名的灵石,但她只是静静地站在自己的小铺前,望着远处夜市的璀璨灯火,最终却未动身。
她轻轻抚摸着胸口,轻声自语:“我,不再需要他们来测我能不能修道了。”
她取出那枚灵匠令。
令符的背面,那副神秘的山河图上,原本细若游丝的黑血纹路,此刻已经狰狞地绕着那扇紧闭的祭器之门盘踞了整整三周。
更让她心神震动的是,从那紧闭的门缝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之手”正在缓缓伸出,与她脑海中勾勒出的那副“星络图”,产生了遥遥的扣合。
同一时间,杜府书房内,杜明远正将一本本见不得光的账册投入火盆。
熊熊的火焰中,他仿佛看到一行猩红的字迹在火舌里扭曲、浮现:“你压得住废铁,压不住……要翻身的尘。”
窗外,尘角的方向,那盏静心泥灯的光芒,虽微弱,却坚定地穿透了浓重的夜色,彻夜未熄。
而她案前悄然增多的残器,如同无声的投票,正汇聚成一股足以撼动坊市根基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