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雨丝比前两日更绵密,像扯不断的蛛丝缠在青瓦上。
阿芽裹着半湿的青布衫蹲在学坊田埂边,发梢滴下的水在泥里砸出小坑。
他盯着嵌陶上的淡金微光看了整宿,此刻眼皮发沉,指尖却还悬在菌丝网络上方——昨夜子时,那些原本乱麻似的菌丝突然开始蠕动,他守着看了三个时辰,直到它们在湿润的泥土里织出对称的螺旋纹,像极了顾姑娘教他画的“修复节律图”。
“阿芽!”学童小豆子举着油伞跑过来,裤脚溅满泥点,“先生说该收晨课的嵌陶了,你又在发什么呆?”
阿芽没回头,只抬手指向陶片间的菌丝:“你看。”
小豆子凑过去,鼻尖几乎碰到湿润的泥土。
他原本圆溜溜的眼睛突然瞪得老大:“这、这纹路和我阿公补碗的花样好像!
上个月我阿公补那只碎了十年的蓝花碗,用的就是这种转着圈的银钉!“
阿芽的指尖终于落下,轻轻触在菌丝主干节点上。
温热的触感顺着指腹窜上来,不是烫,倒像被晒暖的猫尾巴扫过——是“情绪”,他在心里笃定。
前世顾姑娘说过,万物有灵,可这灵不是说话不是显形,是疼过之后记得的温度。
此刻这温度里裹着股子劲儿,像老匠人眯眼对光时的专注,又像顾姑娘修复古画时,笔尖悬在裂痕上那口气——要继续,要继续。
“你们......还记得她?”他喉咙发紧,声音轻得像落在菌丝上的雨珠。
菌丝突然颤动起来,最中央的螺旋纹缓缓舒展,竟在泥里描出个极小的“尘”字。
小豆子的伞“啪嗒”掉在地上,他蹲下来用指尖去碰那个字,泥点沾了满手:“是顾姑娘教我们写的!
她总说’尘‘字要写得轻,像扬起来又落下去的灰......“
阿芽没接话。
他望着菌丝里的“尘”字慢慢被雨水冲散,突然想起顾姑娘离开前那个雨夜。
她蹲在田埂边教他辨认菌丝的“痛觉”,说“疼是活的,活的才会想被修好”。
如今这些菌丝,怕是把当年的“疼”和“修”都记进骨子里了。
“阿芽!”远处传来白须先生的呼唤,“东头渔族的海生来了,说有急事找你!”
阿芽抹了把脸上的雨,起身时裤脚沾了大片泥。
他跟着小豆子往学坊跑,路过晒谷场时瞥见墙根的老瓦当——那道裂了五年的缝里,竟钻出株指甲盖大的绿芽,正顶着雨珠摇晃。
海生站在学坊门口,粗布外衣还滴着水。
他腰间的贝壳哨被攥得发白,见阿芽过来便拽着人往院外走:“我今早出海,遇到怪洋流!
船板裂了三道新缝,可那裂缝的动静......“他突然卡住,喉结动了动,”像有人在敲鼓点。“
阿芽被拽得踉跄:“裂语?”
“比裂语清楚十倍!”海生的眼睛亮得惊人,“三段短鸣,哒、哒、哒,和我阿婆教的’避礁调‘一个节奏!
我照着调儿转舵,船竟自己往安全的地方走!
回来时看船底,裂缝全被晶质填上了,硬得能扛礁石撞!“他从怀里掏出块船板碎片,递到阿芽面前,”你摸!
这晶质还带着温乎气儿,像刚从活人身上长出来的!“
阿芽接过碎片,指尖触到晶质的瞬间,那股熟悉的温热又涌上来——和学坊田埂的菌丝,和老瓦当的绿芽,是同一种温度。
他突然想起顾姑娘说过的“匠核终律”,说那是天地自己学会的修复规则。
或许现在,这规则不再藏在书里、刀里,而是钻进了每道裂缝、每块碎陶、每片船板里。
“陈拾那老头肯定疯了。”海生突然压低声音,“我路过驿站,看见他举着放大镜追着铜片跑,嘴里念叨‘器不学人,人当学器’,活像中了邪。”
阿芽没笑。
他知道陈拾收集“痛钟”碎片整整七年,床底下堆了半屋子裂了缝的碗、断了齿的梳、缺了口的刀。
顾姑娘曾说,陈拾不是在收破烂,是在收“疼过的记忆”。
如今这些记忆醒了,怕是要教陈拾点新东西。
果然,当阿芽和海生赶到驿站时,陈拾正趴在案几上写笔记,墨汁溅了半袖子。
他面前摆着块铜片,上面的裂纹弯弯曲曲,和古碑的裂痕一模一样。
见阿芽进来,他猛地拍案:“你看!
这铜片是我照着痛钟碎片摹拓的,结果它自己裂了!
裂的纹路和原片分毫不差!“他抓起笔在笔记上狂草,”我昨晚子时守着,这铜片会发热!
不是熔炉的热,是......是活物的热!“
阿芽凑近看那铜片,裂纹里泛着淡金,和学坊的嵌陶、海生的船板一个颜色。
陈拾的笔记翻到最后一页,最上面写着“第七夜观察记录”,最后一句墨迹未干:“器不学人,人当学器。”
“你说,”陈拾突然抓住阿芽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顾姑娘是不是把自己缝进这世界里了?
就像她补古画时,把金粉掺进胶里,让修补的地方和原画同呼吸?“
阿芽没抽回手。
他想起顾姑娘最后那夜,意识游离前说的话:“疼不是弱点,是万物记住自己的方式。”或许她真的成了这“记住”的一部分,藏在每道等修复的裂缝里,每片愿自愈的碎片里。
山村里的雨来得更急些。
血砚生的曾孙蹲在灶前,用布巾仔细擦拭“回音釜”的裂纹。
这口锅已经连续七日清晨渗水,水量不多不少,刚好够全村二十户人家煮饭烧水。
他本想请镇上的修士看看,可阿公临终前说过:“这锅认顾姑娘,旁人碰不得。”于是他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擦锅,像小时候看阿公擦血砚那样。
今夜他擦着擦着就打了盹,迷迷糊糊看见雾里站着个素衣女子。
她背对着他,指尖轻点地面,每点一下,远处就传来“哒、哒、哒”的敲击声。
那声音像春雨落进瓦罐,像老匠人的刻刀碰石,像顾姑娘修复古瓷时,镊子轻敲陶片的节奏。
“阿公?”他下意识喊了一声,雾却突然散了。
他惊醒时,锅底裂纹正渗出一滴水,圆滚滚的,映着灶火泛着暖光。
他伸手接住,那滴水却在掌心化作一朵微型的信心花虚影,粉白的花瓣颤了颤,便消散了。
他没告诉村里人。
第二日清晨,他捧着那滴水走到屋后,轻轻埋进老槐树下的土里。
转身时,他看见槐树皮上有道新裂,裂缝里竟钻出点淡金——和“回音釜”的渗水、学坊的嵌陶、海生的船板,是同一种颜色。
同一时刻,天地间掠过一阵无声的涟漪。
学坊的陶铃突然无风自响,清越的音调竟和阿芽的心跳同频;南国海底的沉船残骸缓缓升起三寸,新生的珊瑚像烛火般包裹住它,在暗夜里成了座发光的灯塔;驿站门前的痛钟裂纹完全闭合,内部却形成空腔,风一吹过,便传出极远处孩童诵读《养护谣》的声音:“裂莫慌,疼莫哭,补一补,活成树......”
顾微尘的最后一缕意识就在这时掠过人间。
她没有形状,没有声音,只有一丝极淡的笑意,像露珠滑落叶尖,像修补好的古画在阳光下舒展,像所有被疼过、被修好的事物,终于学会自己生长的模样。
雨停那日,白须先生站在学坊门口,望着山路上的薄雾出神。
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句模糊的对话:“听说这里能学养裂之术?”“说是连碎了百年的古碑都能自己长好......”
他摸了摸胸前的嵌陶挂件——那是顾姑娘离开前送他的,此刻正泛着淡淡的金光。
山风拂过,陶铃再次轻响,这次的音调里,多了些期待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