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的布包在腰间撞出细碎的响动。
她蹲在织机旁,看着母亲咳得泛红的眼尾,喉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
母亲的手在经线间穿梭,指节因常年浸在浆水里泛着青白,腕上那道旧疤随着动作时隐时现——那是去年冬夜织机倒砸的,当时她哭着要去请郎中医治,母亲却咬着牙说:“省下那钱,够买半车棉籽。”
“阿娘,我明日不去学坊了。”她把陶片往布包里按了按,声音轻得像落在织机上的灰。
织机“咔嗒”一声停住。
母亲的手悬在半空,指腹还沾着未干的浆糊,“不去学坊?”她转过脸,鬓角的白发扫过女儿发顶,“先生前日还夸你识字快,说再读半年能去县学......”
“县学要束修。”小丫头攥紧布包,陶片的裂纹硌着掌心,“我替阿娘织布,多织两匹,阿爹的药钱就有着落了。”
母亲突然别过脸去,肩头微微发颤。
小丫头慌了,正要开口,却见母亲用手背快速抹过眼角,又转回脸时,眼里亮得惊人:“好,我家囡囡最懂事。”她把女儿拉到身边,“来,教你认经线——这根粗的是地经,细的是天经,要像编头发似的......”
月光漏进窗棂时,小丫头的手指已被经线勒出红痕。
她揉着手腕,目光落在墙角的纺车上——那是阿爹用后山的青冈木做的,去年秋雨连绵,木心吸了潮气,轴心处裂开道细缝。
她凑近看,裂缝像条蜷着的蛇,从轮盘延伸到摇柄。
“明日得找木匠修。”母亲整理着织好的布,声音里带着疲惫,“不然纺线要断。”
小丫头没应声。
她盯着那道裂缝,突然想起学坊里先生教的《百工札记》——上回讲到“裂纹导流法”,说古陶的碎纹能引水土,若是木器......她咬了咬嘴唇,轻轻摸向纺车轴心。
后半夜,她举着油盏蹲在纺车旁。
陶片被她揣在怀里焐得温热,裂纹在火光下像活了似的。
她解下腰间的麻线,浸在水瓮里泡软,又用竹针挑着麻线往裂缝里塞——先生说过,湿麻线干后会膨胀,能像筋络般拉住木纤维。
“囡囡?”母亲披着外衣出来,“怎么还不睡?”
“阿娘你看!”小丫头手忙脚乱地擦去油盏上的灰,“我试试补纺车,要是成了......”
母亲没说话,只蹲下来帮她扶着纺车。
麻线一根一根渗进裂缝,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等麻线干透时,天已蒙蒙亮。
小丫头转动纺车摇柄。“咔嗒——”比往日更清脆的声响里,轮盘转得又稳又快,连轴心里那道裂缝都泛着细密的光,像给木头发了层淡金的釉。
“成了!”她跳起来,撞得油盏摇晃,“阿娘你摸,一点晃都没有!”
母亲的手指抚过轴心,脸上的笑纹比织机上的花还要密:“我家囡囡,比木匠还巧。”
消息像长了翅膀。
次日晌午,隔壁王婶抱着裂了口的木盆来,“听说你家纺车修得妙,这盆底漏得厉害......”
小丫头红着脸接过来,“我......我照着破陶的样子补,让裂口学会帮忙。”她又拆了条旧麻裙,泡湿了塞进木盆裂缝。
王婶走时,木盆底的麻线像朵淡褐色的花,“这盆要是能用三年,我请你吃糖糕。”
三日后,村头老槐树下支起了块青石板。
小丫头蹲在板前,面前摆着补好的木盆、豁口的陶碗、断齿的木梳。
她不敢称师,只说“补缝工”,可来找她的人越来越多。
有人问:“这法子跟谁学的?”她摸着布包里的陶片,裂纹处还留着昨夜月光的凉,“跟......跟一块破陶学的。”
那天夜里,她在补好的木梳内侧用炭笔轻轻画了朵梅花——像陶片上的裂纹那样。
陵不孤是在第七日的晨雾里踏进边镇的。
他裹着褪色的青衫,腰间锈链环随着脚步叮当作响。
市集中央倒扣的铜钟撞进视线时,他脚步微顿——钟身蒙着灰,底下压着块黑黢黢的石碑,“断契不可再断,慎入”八个字被红漆描得刺眼。
“外乡人?”卖胡饼的老汉敲了敲竹板,“莫要提‘伪誓’‘焚典’,犯了忌讳要被赶出去的。”
陵不孤垂眸应了声,指尖却悄悄勾住腰间锈链环。
深夜,他踩着钟沿翻上去,月光在钟底投下蛛网似的阴影。
他咬破指尖,血珠滴在石碑上——隐文应声浮现:“惧怕执念重生,于是筑墙封心。”
他盯着那行字,喉结动了动。
锈链环被他攥得发烫,突然抬手在钟底敲了三声——“叮、叮、叮”,节奏像极了顾微尘当年剔除金属构件时,刻刀叩击铜胎的声响。
七日后,有穿红肚兜的孩童追蝴蝶撞在钟上。“嗡——”清越的鸣声震落钟身积灰,背面赫然露出半句旧话:“不信亦可碎。”
镇东头的老茶铺里,几个白胡子老头相顾无言。
有人抹了把眼角,“当年那桩事......原是我们错了。”当夜,禁令木牌被劈作柴烧,村中心的辩席重新支起,石桌上还摆着新采的野菊。
血砚生扫到市集东角时,正见老匠人蹲在青石板上补锅。
锅底的裂纹像张蛛网,铜钉铆得歪歪扭扭,围观的人笑:“这锅补得比没补还丑,不如换口新的。”
老匠人把锅翻过来,指腹抚过裂纹:“这锅煮过我娘的月子粥,熬过大孙子的药,火气都认它。”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浸着光,“新锅再亮,能养出这样的火气么?”
血砚生的扫帚“啪”地落在地上。
他盯着锅底的裂纹——那走势与《补锅匠手记》里那幅插图分毫不差,那是唯一熬过药汤考验的残卷。“您可识字?”他蹲下来,声音发哑。
老匠人摇头,“不识字。
是我娘口传的,她说’锅裂了别怕,让裂缝替你记着用过的日子‘。“
血砚生摸出怀里的残陶片,那是顾微尘当年修补的第一件器物,裂纹真的像朵未开的梅。
他把陶片嵌进锅柄缝隙:“那就让它继续不识字地活着。”
次日,这口锅被借去煮百家粥。
蒸汽腾起时,有人揉了揉眼——锅影里分明映着本翻开的书,可凑近看,每页都是空的。
春雨落进信心花海时,顾微尘正蹲在窑屋前揉泥。
她的手指沾着陶土,指节因常年握刻刀有些变形。
最近总听商旅说,山外有了“梅纹陶”的作坊,批量烧制带裂纹的陶片,说是“开悟残片”。
她盯着脚边的陶土,突然笑了。
连夜赶制的陶坯被她故意烧得歪歪扭扭:壶嘴朝左偏了三寸,碗底凸了块包,釉面剥落得像被虫蛀过。
她把这些“废品”塞进竹篓,趁夜放在市集柴堆旁。
三日后,她躲在林子里看。
穿蓝布衫的少年捧着歪陶壶浇花,水流因畸形的壶嘴转出小漩涡,正好浇到墙角枯苗的根上。
少年欢呼着跑开,不远处的妇人举着歪碗量米,“这凹处正好装二升半!”
顾微尘的唇角动了动。
她转身要走,却觉掌心发烫。
守心轮在皮肤下微微跳动,她低头看向右手——失去触觉的指尖,不知何时缠上了一丝极细的藤蔓,正缓缓爬向袖中那枚旧锈片。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
她摸了摸袖中的锈片,藤蔓突然收紧,像在回应什么。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她顿住脚步,月光透过树叶照在手上,藤蔓的影子在地面游移,竟与陶片上的裂纹重合。
她想起昨夜月圆时,指尖曾渗出一滴乳白的汁液,落在陶土上,很快就渗进泥里不见了。
顾微尘垂下手,袖中的藤蔓又长出一截。
她望着山间渐起的雾,轻声道:“你倒比我急。”
雾里传来布谷鸟的啼叫。
她裹紧外衣往窑屋走,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与地上藤蔓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幅未完成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