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初愿火点燃后,中州的昼夜开始有了新的刻度。
每过十二个时辰,当启明星爬上东天,地脉便会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极深的地下,用锈了百年的铜杵撞钟。
第一声震动时,正在青崖守碑的杂役修士踉跄跌坐,捂着头喊“脑子里有个老头在刻石头”;第二声传来时,山脚下卖炊饼的老妇突然抹泪,说“听见自家小孙儿背‘一凿定纹,二凿连心’——可那娃十年前就没了”;到第七声震响,连最迟钝的凡人都觉出异样——他们的魂海里总闪过不属于自己的片段:穿粗麻短打的匠人在封石门,扎羊角辫的小徒弟捧着陶碗递温水,甚至有个白胡子老者的声音在念:“匠者无姓,唯器留名;匠魂不灭,待唤重生。”
陵不孤立在匠核遗址最高处,雷源残感如蛛网般铺向地脉深处。
他玄色衣摆被风掀起,指尖凝出一缕雷火,沿着地脉纹路灼烧,却见那震动如游鱼般从雷火间隙穿过,直往识海钻。
钟声撞进识海的刹那,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炸开一段画面:一个穿粗麻短打的老匠人,正用刻刀在石砖上凿字,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同门,每个人的掌心都渗着血,血珠滴在砖缝里,凝成和匠核同色的纹路。
“是匠族。”他低咒一声,雷火“噼啪”炸成碎片。
转身时,正撞见血砚生从遗址中央的断柱后冲出来,《逆信录》在怀里颠得哗啦响:“第七声钟响了!”
血砚生的案头堆着七盏将熄的油灯,此刻他的指尖正抵在《逆信录》最后一页,空白处浮起的字迹泛着青灰,不是顾微尘的秀劲小楷,而是更古拙的篆体,每个字的笔画都带着凿刻的痕迹。
他喉结动了动,逐字念出声:“吾、等、自、愿、封、名,只、为、待、一、声、真、唤。”
“共忆之海。”他突然攥紧书页,指节发白,“千年前匠族遭逢大难,他们没有自毁神魂,而是把所有人的神识都沉进了匠核——那不是能源核心,是……是用记忆堆成的海!”
话音未落,遗址深处传来“咔”的轻响。
小豆子蜷缩在匠核边,木雕鸟在他怀里抖得像片叶子。
这只他用山核桃木雕了三年的小鸟,此刻喙部开合的频率竟和钟声完全重合,发出类似铜钟余音的“嗡——嗡——”。
他低头盯着鸟身,忽然伸手按住鸟喙,鸟身震颤得更厉害,他却笑了:“它不是在说话……是在教我们怎么敲。”
他拾起脚边一块锈铁,照着鸟身震颤的节奏,轻轻敲击地面。
第一下,匠核表面爬过一道淡光;第二下,淡光连成线;第三下,那线竟勾勒出一扇门的轮廓,门楣上刻着三个已经模糊的字:归魂径。
“停下!”陵不孤的身影如掠影般扑来,扣住小豆子的手腕。
他指向远处青崖——三尊断碑上,“苏灼”二字的边缘正泛着白,像被谁拿湿布擦过,“每次共振,就有一个名字被遗忘。他们在用我们的记忆换自己的醒来。”
血砚生却走上前,指尖抚过碑上“苏灼”的残痕。
那是三年前为救顾微尘战死的护阁弟子,此刻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不是掠夺。小尘说过,修物要补其缺,修心要连其脉。你看——”他指向另一块碑,“‘陈阿婆’的名字原本只剩半笔,现在倒清晰了些。”
陵不孤的手劲松了些。
他望着血砚生指尖下逐渐清晰的“陈”字——那是青崖山脚下总给顾微尘送热粥的老妇,早该被修士们遗忘的凡人。
第八次钟响在子夜时分。
这一次的震动比以往更沉,像有人把钟槌直接砸进了心口。
所有人的识海突然一暖,像是被浸在温水里,顾微尘的声音从最深处浮上来,带着点笑意,又带着点喘:“别怕忘掉我……只要你们还记得彼此的名字,我就还在。”
话音未落,匠核底部传来“咔嚓”裂响。
一道幽黑的阶梯从裂缝里延伸出来,石壁上密密麻麻刻满手印——每一枚掌纹都和曾追随过顾微尘的人完全吻合:陵不孤的虎口有雷火灼出的薄茧,小豆子的指腹留着刻木时的细痕,血砚生的食指内侧有握笔磨出的老趼。
小豆子第一个抬脚。
他的木屐磕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嗒”声,惊得木雕鸟扑棱棱飞起来,停在他头顶。
“师父,你在下面等我们吗?”他小声问,声音撞在石壁上,荡起细碎的回音。
阶梯尽头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摇晃。
不是风,不是火,像极了顾微尘常点的那盏油灯,灯芯虽小,却把周围的黑暗都染成了暖黄。
陵不孤抽出腰间的断剑,剑身泛起幽蓝雷芒;血砚生把《逆信录》揣进怀里,摸出随身携带的朱砂笔;小豆子攥紧木雕鸟,木屐踩在石阶上的声音越来越稳。
他们不知道阶梯尽头有什么在等待——或许是千年的光阴,或许是未竟的心愿,或许是顾微尘说的“要连起来的尘埃”。
但至少此刻,他们听见了彼此的心跳。
那心跳声混着钟声,混着石阶上的脚步声,混着《逆信录》里未干的墨香,正往更深处,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