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裂隙里漫出的微光越来越盛,像有人捧着一盏将燃尽的灯,正踩着星屑往人间走。
顾微尘跪在焦土上,盲目的双目却比任何时候都亮——她听见了,那光里有纺车转动的轻响,有锈迹斑斑的刻刀刮过金石的震颤,还有无数被岁月掩埋的叹息与呐喊。
“是归真灵。”她喉咙发紧。
前世修复青铜器时,曾在鼎腹内壁见过类似的纹路,像被时光揉皱的星图,此刻正从裂隙里流淌下来,在她掌心凝成一只半透明的手。
那手裹着碎光,指尖刚要触到她染血的指节,突然如晨雾般溃散,连余温都没留下。
顾微尘的睫毛颤了颤。
她能感觉到那抹存在的不甘——就像修复古画时,画芯里被虫蛀的孔洞明明触手可及,却总在最后一步因湿度失衡前功尽弃。“天道规则压着你。”她对着裂隙轻声说,“你被困得太久,连实体都凝不住。”
云间传来细若游丝的呜咽,像断线的风筝在风里打旋。
顾微尘突然笑了,血珠顺着下巴砸在泥里:“别怕,我有办法。”她转头看向跪在不远处的血砚生,那文书官的衣袍浸透了血,怀里还抱着那本染满墨痕的《逆信录》。“血砚生,”她的声音像锈了的琴弦,“把书扔进灯芯里。”
血砚生的手指在书脊上抠出白印。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逆信录》记着所有曾被天道规则碾碎的“不可能”:被废灵根却画出完整星图的杂役,被逐出师门却炼出无垢丹的火工,还有那个在雷劫里笑着喊“我偏要活”的小姑娘...每一页都浸着血,每一行都刻着反骨。“阁主!”他哑着嗓子喊,“这是您用十年光阴...”“扔。”顾微尘截断他的话,“他们的名字,该去该去的地方。”
烬信灯的灯油突然沸腾了。
当《逆信录》被投入灯芯的刹那,橙红火焰里腾起万千光点,像被风卷起的萤火,打着旋儿冲上云霄。
万心影原本有些模糊的轮廓突然清晰起来——那个总在山脚卖茶的老妇,那个替她挡过三剑的外门弟子,甚至连昨日还在骂她“疯婆子”的守阁童子,此刻都眉眼分明,朝着天穹方向伸出手。
“原来...他们都在。”顾微尘低笑,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涌出,她却浑不在意。
她解下腕间的魂织丝——那是用百种执念、千般不甘织就的丝线,此刻正泛着幽蓝的光。
断指在掌心划出血线,她将魂织丝缠上指节,“残脉当线,断指作针...”话未说完,皮肤下突然爆出青黑的纹路,像被腐蚀的树根,从指尖往手臂蔓延。
“阿姐!”小豆子的哭喊撞进耳膜。
那孩子不知何时挣脱了旁人的手,跌跌撞撞扑过来,眼泪砸在顾微尘腐烂的手背上:“别织了,你手都黑了!”顾微尘摸索着摸他的头,掌心的腐肉蹭在小豆子脸上,却被那孩子死死攥住:“阿姐骗人,你根本走不稳!”
“我现在走得比从前都稳。”顾微尘把小豆子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有守心轮在发烫,新长的脉络正像春藤般爬满全身,“你听,心跳声多齐整。
从前总怕走偏,现在...路就在脚下。“她轻轻推开小豆子,摸到那孩子怀里的木雕鸟,”替我照顾它,好不好?“
“轰——”
惊雷炸响。
顾微尘猛地抬头——天律子又举起了天罚剑,银甲上的红纹竟又泛起妖异的光。
她刚要动,一道带着焦糊味的风掠过耳畔。
陵不孤就站在她和天律子中间,肩胛处的衣物已经烧穿,露出底下焦黑的皮肉,手里的剑却亮得刺眼,是用雷源直接凝成的。
“你要罚她,先问过这把剑。”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反手将剑插在两人中间。
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剑鸣声里裹着九重雷印的轰鸣。
天律子的银甲突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红纹寸寸断裂,露出底下青灰的旧甲——那是被岁月磨蚀了千年的执法者甲胄。
陵不孤回头看她,眼里翻涌着千言万语。
顾微尘看见他发间沾着雷渊的碎冰,看见他嘴角未擦净的血,看见他眼底那团快要烧穿灵魂的火。“够了吗?”他问,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
“够了。”顾微尘笑了。
她能感觉到天穹裂隙被撑大的刹那,归真灵的气息更清晰了,像母亲的手抚过她发顶。
她将最后一截魂织丝缠上执灯手,举向裂隙深处。
归真灵的声音在识海里响起,带着千年的尘埃味:“修我者,须先碎己。”
“我早就碎了。”顾微尘的执灯手开始没入云层,皮肤像风化的古陶,簌簌往下掉渣,“可灯一直亮着。”她摸到心口的守阁印,那是用信心花汁刻的,此刻烫得惊人。
地脉突然逆冲而上,三条银线裹着愿力洪流撞进她心口,疼得她弯下腰,却笑得更欢:“原来地脉也在等这一天。”
她剜出心脏的刹那,世界突然静了。
鲜血溅在泥里,她却看见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第一次修复青铜器时,师傅说“要把自己当成文物的一部分”;被家族扔到乱葬岗时,野狗的獠牙擦过脖颈;陵不孤第一次递给她的那盏热粥,还冒着白气...
“我姓顾,名微尘。”她用骨茬在心脏上刻字,血珠滴在刻痕里,“我不成神,不立宗,不称祖——”她的声音混着血沫,却比任何法旨都清晰,“我来,是为了让下一个凡尘根的孩子,也能抬头看天。”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执灯手彻底没入天穹。
道陨之雨突然变了,每一滴都裹着清露的甜,落进焦土,滋长出成片的信心花。
云层裂隙缓缓弥合,可那枚九瓣莲绕齿轮的徽记却留了下来,像被烙在天上的印记。
血砚生手里的笔“当啷”落地。
他望着突然浮现文字的石碑,“灯熄处,道始生”七个字还在渗墨,却比任何铭刻都深。
小豆子抱着木雕鸟,眼泪滴在鸟喙上:“灯...还亮吗?”
鸟喙动了动,传出千万人的声音,混着粥香、书声、剑鸣:“亮着,一直亮着。”
远处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所有人转头望去——中州方向,那座立了千年的伪誓碑正在龟裂,石屑簌簌往下掉,露出碑底深埋的东西。
那东西表面布满裂痕,却在缓缓...搏动。
顾微尘的意识正在消散,却还能听见信心花绽放的声音。
她想,或许该给陵不孤留句话,可一低头,看见他正跪在自己身边,把她逐渐透明的手贴在脸上。
他的眼泪烫得惊人,滴在她手背上,像极了当年那盏热粥的温度。
“下次...”她的声音轻得像片云,“换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