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府那两扇朱漆大门,在身后“吱呀”一声,缓缓合上,将里面所有的暗流和杀机,都隔绝开来。
洛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浑身都松快了不少。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堵高墙,还有那墙头探出来的、依旧开得妖异的紫色花瀑。
“他娘的。”洛序低声骂了一句,“这长安城里的道道,真是比北境的沙子还磨人。”
“这安王,不简单啊。撕破脸之后,还能笑呵呵地把我送出来,这份城府,可不是什么雅好诗文的纯善王爷能有的。”他心里琢磨着,“看来,南宫玄镜给的那堆东西,得好好瞧瞧了。”
自家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车夫正打着盹。街上行人不多,透着一股子皇城根下特有的清净。
“洛将军……”
一个带着几分迟疑和关切的女声,从街边的柳树下传来。
洛序循声望去,只见裴知意正站在树荫里,身上还穿着那身月白色的御史官袍。她那张清丽的脸上,写满了藏不住的担忧,一双清澈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像是怕他少了一根头发。
“哟,这不是裴侯嘛。”洛序脸上立刻挂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笑容,迈着方步走了过去,“怎么着,在这儿晒太阳呢?还是说,特地来等我的?”
裴知意被他这句没正形的话说得耳根一热,但还是快步迎了上来,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见他确实是毫发无损,才像是松了口气。
“将军说笑了。”她微微垂下眼帘,声音里还带着后怕,“知意……知意有些不放心。”
“我今早下朝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安王殿下他……他素来不喜与武将往来,今日却……知意怕他会对将军不利。”
“所以你就搁这儿傻等了半天?”洛序挑了挑眉,看着她那紧张的小模样,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暖。
“能有什么事?”他大大咧咧地一摆手,“王爷好客得很,请我喝了杯花茶,聊了聊他院子里那些花花草草。就是那茶,淡出个鸟来,还没咱们军营里的马奶酒带劲。”
“真的……只是喝茶?”裴知意显然不信,她抬起头,那双干净的眼睛里,写满了“你别骗我”的执拗。
“那不然呢?”洛序摊了摊手,一脸无辜,“难不成还在他家吃了顿饭?我可没那闲工夫。我这不还急着回醉梦楼,听梦凝姑娘弹曲儿呢嘛。”
看着他这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裴知意那颗悬着的心,才算真正放下来了一半。她知道,洛序不是个会吃亏的主。
“将军无事便好。”她轻声说道,神情也放松了许多。
“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好的纸包,递了过去,“这是……这是知意托人从城西‘李记’买的桂花糕。听说将军爱吃甜食,就……就顺便带了些。”
“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她说完,脸颊又有些发烫,像是做了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
洛序看着那包还带着体温的桂花糕,愣了一下。
他接过来,打开油纸,捏起一块放进嘴里。
香甜,软糯,桂花的清香在嘴里化开。
“嗯,好吃。”他含糊不清地赞了一句,三两口就把一块糕点给解决了。
“那就好。”裴知意看到他喜欢,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那笑容,比这春日的阳光还要明媚几分。
“将军接下来,有何打算?”她又恢复了那副干练御史的模样,压低了声音问道。
“王爷今日此举,名为接风,实为试探。恐怕,这只是个开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洛序又捏了块桂花糕塞进嘴里,“他出招,我接着就是了。”
他看着裴知意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睛,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
“放心吧,你家将军我,心里有数。”
“嗯。”裴知意重重地点了点头。
“将军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可以去御史台找我。”
洛序笑着应下,正准备再说两句,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正从街角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那小乞丐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瘦得皮包骨头,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见洛序看过来,他非但没跑,反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然后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朝着洛序这边,用力一丢!
“小心!”裴知意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就想挡在洛序身前。
洛序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同时伸手一抄。
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落入了他的掌心。
是一个啃了一半的、已经发黑的干馒头。
那小乞丐丢完东西,扭头就跑,一溜烟就钻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不见了踪影。
“这……”裴知意看得目瞪口呆。
洛序却没说话,他皱着眉头,掂了掂手里的干馒头,感觉分量不对。
他用力一捏。
“咔吧”一声,馒头从中间裂开,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条,从里面掉了出来。
洛序捡起纸条,展开。
上面只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和一股熟悉的香气。
“东市。”
是南宫玄镜的字迹。
“行了,别担心了。”洛序把纸条和剩下的桂花糕都塞进袖子里,对着裴知意,露出一副没心没肺的笑容,“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你赶紧回衙门当差吧,别让人家说你这新上任的御史大人,第一天就旷工摸鱼。”
“我先走了啊,醉梦楼的姑娘们还等着我呢!”
他潇洒地一挥手,转身就朝着自家的马车走去,那背影,看不出半分刚从龙潭虎穴里闯出来的紧张。
裴知意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依旧盛满了化不开的忧虑。
“回府。”
一上马车,洛序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来,他靠在软垫上,对着车夫吩咐了一句。
车轮再次“咕噜咕噜”地转动起来。
车厢里,洛序从袖子里又摸出那张纸条,放在鼻尖闻了闻。
“南宫玄镜这女人,真是骚包得可以,传个信都得熏上她那股子甜得发腻的香。”他心里忍不住吐槽。“东市……那地方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倒确实是个谈秘密的好地方。”
他侧过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殷婵。
这个女人从上了马车,就又进入了那种“我是雕像”的状态,抱着剑,闭着眼,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喂,”洛序懒洋洋地开口,“刚才在安王府,你怎么看?”
殷婵的眼皮,动都没动一下。
“你觉得,那个安王,怎么样?”洛序换了个问法,像是在闲聊。
这下,殷婵终于有了反应。
她缓缓地睁开眼,那双冰冷的凤眸,静静地看了洛序一眼。
“他会死。”
她说出三个字,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洛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呵,有意思。”
“看来,英雄所见略同啊。”
马车没有走正门,而是停在了洛府相对僻静的侧门。
“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洛序对车夫和刚下车的殷婵说道,“我去去就回。”
他没等两人回应,便推开侧门,快步走了进去。
洛府里,下人们各司其职,见到他回来,都纷纷躬身行礼,洛序只是随意地点点头,脚下不停,径直回了自己的小院。
他让院门口守着的丫鬟不用伺候,自己一个人进了屋,然后反手就把门给闩上了。
那身崭新却又碍事的平西将军官袍,被他毫不留恋地脱了下来,随手丢在椅子上。他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半旧的青色便服换上,又把那顶沉甸甸的玉冠摘了,随手拿了根木簪,把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
对着铜镜照了照,镜子里的人,少了几分将军的威严,多了几分寻常富家公子的闲散与不羁。
“嗯,这样顺眼多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却没有从正门出去,而是绕到了院子后方一处偏僻的墙角。
这堵墙不算高,墙头上还长了些杂草。洛序退后几步,稍微助跑,脚在墙面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就像只轻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了过去,稳稳地落在了墙外的小巷里。
殷婵的身影,鬼魅般地出现在了巷口。
她看着从墙上跳下来的洛序,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表情,仿佛对自家主人这种不走正门爱爬墙的怪癖,已经见怪不怪了。
洛序拍了拍手上的灰,冲她咧嘴一笑。
“走吧,殷大护卫,陪本将军逛街去。”
两人没再坐马车,而是选择了步行。
一走出小巷,帝都午后那股子独有的喧嚣与烟火气,便扑面而来。
叫卖的小贩,赶路的行人,街边茶楼里传出的说书声,还有那混杂在空气里的、各种食物的香气。
洛序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他从袖子里摸出裴知意送的那包桂花糕,捏起一块丢进嘴里,一边慢悠悠地嚼着,一边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街道两旁的一切,活脱脱就是一个出来闲逛的纨绔子弟。
殷婵则抱着剑,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像一道冷色调的影子,与这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你说,”洛序头也不回地问道,“南宫玄镜那个妖精,在东市那种地方约我见面,能有什么好事?”
他没指望殷婵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猜啊,八成又是些吃力不讨好的破事。这女人,就喜欢看别人替她卖命,她自个儿在旁边摇着扇子看热闹。”
殷婵依旧沉默着,只是那双冰冷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了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光。
东市是帝都最繁华的商业区,占地极广,店铺林立,人流如织。
这里不仅有来自天南地北的货物,更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富商、游侠、异族人、跑江湖卖艺的、甚至还有些官府通缉的要犯,都可能混迹其中。
洛序带着殷婵,不紧不慢地在人群中穿行,目光最终,锁定在了东市中心,一座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陈旧的三层茶楼上。
茶楼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字。
“忘忧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