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绛雪轩内已有了动静。
沈清漪作息极是规律,无论萧珩前夜是否留宿,总在卯正时分准时醒来。
无需旁人催促,她便自行起身,撩开帐幔,任由微凉的空气驱散最后一丝睡意。
“主子醒了。”候在外间的敛秋听得动静,轻声入门,身后跟着捧着温热帕子与漱盂的侍画。两人手脚麻利,伺候得极为妥帖。
沈清漪“嗯”了一声,声音还带着初醒时的微哑。
她接过热帕子敷了敷脸,温热的水汽沁入肌肤,精神为之一振。
侍寝的日子,皇帝偶尔会特许她免了晨起问安,但沈清漪从未借此贪眠。
她深知在这宫里,规矩二字,有时守得比旁人更严些,反是种保护,亦是姿态。
梳妆台前,侍书早已备好了今日要用的头油、香膏并首饰匣子。沈清漪如今是正四品昭仪,按制可佩戴珠翠宝玉,但她日常装扮多以素雅为主。
“今日不必用那支累丝金凤步摇了,拣那对珍珠珠花并一支素银簪子即可。”沈清漪看着镜中容颜渐盛的自己,轻声吩咐。珍珠光泽温润,不扎眼,恰合她如今想要的低调。衣裙也选了件湖水绿绣缠枝莲纹的襦裙,外罩烟色纱衣,清丽却不逾制。
用过早膳——四样精致小点并一碗粳米粥,沈清漪略歇了歇,便道:“时辰差不多了,该去给贵妃娘娘请安了。”
每日晨昏定省,是宫规,亦是窥探风向、观察众人的重要场合。沈清漪从不缺席。
贵妃所居的景仁宫总是热闹的。
沈清漪到得不早不晚,殿内已聚了不少嫔妃。
见她进来,说笑声有片刻的凝滞,各种目光或明或暗地投来——有审视,有嫉妒,亦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打量。
沈清漪恍若未觉,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行至殿中,向端坐主位的李贵妃行礼问安,姿态标准,无可指摘。
“沈昭仪来了,快起吧。”李贵妃今日穿了件绛红色宫装,华美非常,她笑容温婉,目光在沈清漪素净的衣饰上扫过,笑意深了些,“昭仪妹妹总是这般守礼,瞧着气色也好,可见陛下爱重,确是养人。”
这话听着是夸赞,实则暗指她承宠之事。沈清漪只作听不懂,微微垂首,声音柔顺:“贵妃娘娘谬赞了,皆是宫中水土养人,娘娘治理后宫辛劳,才是真正为陛下分忧解难之人。”
她轻轻一句,将功劳推回给贵妃,姿态放得极低。
李贵妃似乎满意了她的恭顺,又随口问了几句起居饮食,便让她入座。
沈清漪的位置如今已在靠前之处,与淑妃、德妃及几位资历老的嫔妃相距不远。
她安静落座,并不多言,只听着周遭之人的言谈笑语,偶尔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目光平静地掠过在场每一张面孔,将她们的神情、话语间的机锋,默默记于心中。
沈清漪注意到王美人今日告了病假,而新晋的赵宝林似乎颇得淑妃青睐,正坐在淑妃下首细声说着什么。
请安并无大事,多是些闲话。约莫两刻钟后,贵妃便面露倦色,众人识趣地告退。
出了景仁宫,自有低位嫔妃想凑上来与沈清漪攀谈,她只温和地应对几句,便借口要回去抄写宫规,婉拒了同游御花园的邀请,带着宫人径直回了绛雪轩。
回到自己的地盘,沈清漪才稍稍放松了些脊背。
崔嬷嬷迎上来,递上一杯新沏的六安瓜片,低声道:“主子,方才内务府派人送了这个月的份例来,老奴已核对过,并无错漏克扣,还比往常多了两匹时新的杭绸,说是贵妃娘娘特意吩咐给您的。”
沈清漪接过茶盏,揭开盖儿,轻轻拨弄着浮叶:“嗯,收起来吧。贵妃娘娘厚爱,明日你去谢恩时,将我们自个儿晒的那罐桂花干带去,就说是本宫一点心意,感念娘娘照拂。”
恩是恩,却不能坦然受之,需得有所表示,却又不能是重礼,以免显得刻意或别有用心。自制的桂花干,恰显心意又不出格。崔嬷嬷会意,点头应下。
用罢午膳,小憩片刻后,便是沈清漪雷打不动的读书习字时间。
绛雪轩的书房如今已充实不少。靠墙的多宝格上,除了内廷司按份例送来的《女诫》、《内训》等书,更多的是沈清漪凭借恩宠和位份,陆续从皇帝私库、宫中藏书阁借阅来的史书、兵法、地方志甚至一些杂学笔记。
萧珩知她喜读书,曾笑言“卿若不入宫,或可考个女状元”,对此颇为纵容。
沈清漪却清楚,这份纵容的前提是她安于宫嫔的本分。故而她读史读兵书时,案头总会摊开一本《女则》或佛经做掩饰。
今日她临的是前朝书法大家的《灵飞经》小楷,一笔一划,极需耐心。
侍墨在一旁安静地磨墨,书房内只闻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
她写得专注,窗外日光缓缓移动,将她的身影拉长。偶尔读到精妙处或有所悟,她会停下笔,凝神思索片刻,或用朱笔在书页旁写下细细的批注。
那些批注,有时是心得,有时则是将书中典故与眼下宫闱局势暗自对照的联想。
习字读书之后,若天气晴好,她会在绛雪轩的小院里略作走动。院中那几株梨树已过了花期,枝叶郁郁葱葱。
沈清漪有时会亲手照料一下廊下养着的几盆兰草,或是看着小宫女们踢几下毽子,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却并不参与。
晚膳通常依制而行,她很少额外要求。皇帝不来时,她便独自用膳,食不言,寝不语,规矩一丝不乱。
入夜后,她或继续灯下阅读,或与崔嬷嬷、敛秋低声说会儿话,询问宫中近日可有甚新鲜传闻,或是某些宫人背景探查得如何。
崔嬷嬷如今对她忠心耿耿,加之年纪长、阅历深,总能提供不少有用的信息。小顺子心细,则负责留意绛雪轩内大小事务及宫人动向。
每月朔望前往慈宁宫向太后请安,是沈清漪尤为重视之事。太后喜静,不常见人,但对这位新晋崛起却沉静知礼的昭仪似乎颇有几分印象。
每次问安,沈清漪言语不多,却总能切中要点,态度恭敬又不显谄媚。
太后偶尔问及皇帝起居,她回话也极有分寸,只拣些日常细事,言语间透着关怀,却从不妄议前朝后宫政事。几次下来,太后看她的目光也多了些许温和。
至于侍寝,正如她所愿,不算频繁,每月约莫两次。既不至于完全被帝王遗忘,失了恩宠这道护身符,也不会风头过盛,成为众矢之的。
每次承宠,她依旧谨慎温婉,恰到好处地展现仰慕与柔情,从不过问前朝,也不探听后宫是非。
萧珩在她这里,似乎总能得到一种舒缓的宁静,对她这份“懂事”也颇为受用。
日子便这般如流水般平静滑过。沈清漪深居简出,读书、习字、请安、理事,将绛雪轩打理得井井有条,宫人各司其职,氛围安宁。
她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平静,仿佛真的成了一位安分守己、与世无争的普通宫妃。
但只有贴身的几人知道,主子从未真正放松过警惕。她案头书页间的批注越发深刻,与崔嬷嬷议事时眼神越发锐利,对宫中消息的掌控也越发精准。
沈清漪如同蛰伏于深潭的潜龙,收敛了所有锋芒,利用这看似低调的日常,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亦或者筹谋着。
恩宠是虚的,位份是别人给的,唯有读进脑中的书、练到手下的字、洞察入微的眼力、沉静如水的心境,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资本。
在这暗流汹涌的深宫,平静,从来都只是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