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破,沈府内外却已灯火通明。
漪澜苑内,沈清漪默立于等身铜镜前。云袖与云芷正为她做最后的整装。
那套精心熨烫过的青碧色缠枝莲纹宫装妥帖地覆于身上,衣料是上用的软烟罗,在烛火下流转着含蓄而温润的光泽。
每一道盘扣都扣得一丝不苟,裙裾层叠,纹丝不乱。
乌黑的发髻梳得光滑如缎,并未过多点缀,只簪了一支通透的白玉兰簪并几枚同样质地的细小珠花,衬得她本就清丽的面容愈发显得沉静端庄,有种超越年龄的凛然之气。
妆台上,那断裂的玉簪依旧静静躺在锦盒里,像一道永不愈合的旧伤疤。沈清漪的目光掠过它,没有丝毫停留。
“小姐,都妥当了。”云芷轻声禀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因起得太早,还是因心绪难平。
沈清漪微微颔首,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镜中人眉眼依旧,眼底却再无往日或许存有的些许彷徨或娇憨,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决绝。
她转身,裙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
“走吧。”
院外,一辆青帷马车已静静等候,车辕上挂着两盏书有“沈”字的灯笼,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摇曳。
沈父沈母早已站在廊下等候,沈母眼眶泛红,强忍着泪意,手中紧紧攥着一方帕子。沈父神色凝重,官袍穿得整整齐齐,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一步步走来的女儿。
晨雾氤氲,将庭院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寂静里,只闻细微的脚步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沈清漪行至父母面前,敛衽,屈膝,缓缓跪了下去。青石板的地面沁着清晨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裙料渗入膝头。
“父亲,母亲,”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打破了这片令人心头发紧的沉寂,“女儿今日便要入宫参选,特来拜别。”
沈母再也忍不住,泪水滚落下来,慌忙上前一步想要搀扶:“我的儿,快起来,地上凉……”
沈清漪却并未起身,她抬起头,目光依次看过母亲泪湿的脸庞和父亲紧抿的唇。
“女儿不孝,此去前路未卜,不能再承欢膝下,万望父亲母亲保重身体,勿以女儿为念。”
沈伯年喉头滚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起来说话。”
他的声音比平日更为沙哑,“宫中非比寻常府邸,一言一行皆需谨言慎行,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你……凡事权衡,莫要强求,但求……无愧于心。”
沈伯年本想多说些叮嘱,话到嘴边,却发现千言万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只化作这寥寥数句,其中深意,却重逾千斤。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沈清漪再次深深叩首,额角轻触微湿的地面,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大礼。起身时,她的眼眶亦微微泛红,却不见半滴泪水滑落。那红,仿佛只是决绝意志烧灼出的印记。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绣工精致的平安符,双手奉予沈母:“母亲,这是女儿日前去大相国寺为您和父亲求的平安符,愿佛祖保佑二老身体安康。”
沈母接过还带着女儿体温的平安符,指尖颤抖,泣不成声,只能反复摩挲着那细密的针脚,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力量。
沈清漪又看向一旁垂首侍立、同样眼圈发红的云袖和云芷,她们手中各自挽着一个早已打点好的行囊,里面是她入宫所需的一应物品,皆经反复检查,合乎规制。
“家中诸事,便有劳母亲费心打理。”她最后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别意味。
天色渐明,薄雾稍散,东方天际透出鱼肚白。车夫低声提醒:“小姐,时辰差不多了,需得在辰时初至神武门外候着。”
沈清漪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数年的家,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得熟悉而又陌生。她收回目光,再无迟疑。
云袖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她踏上脚凳,掀开车帘。车内空间不大,布置得简洁却干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弥漫其中。
沈清漪弯身进入车厢,坐定。云芷将行囊放入车内角落,随后与云袖一同默默跪在车旁,向沈父沈母磕头拜别。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视线。
沈父沈母的身影被挡在了帘外,只有模糊的轮廓映在帘子上。沈母压抑的啜泣声隐约传来。
“走吧。”车内传出沈清漪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车夫应了一声,轻轻挥动鞭子。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辚辚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马车驶出沈府大门,沿着长长的巷道向外行去。沈母忍不住追出几步,被沈父紧紧拉住。
他望着那辆逐渐远去的青色马车,仿佛看着自己精心培育的兰花被移栽至莫测的深宫禁苑,前途风雨难料,眼中满是沉痛与担忧,却又掺杂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或许名为期望的复杂情绪。
车内,沈清漪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始终没有回头去看那越来越小的府门,也没有去掀开车帘再看一眼身后的世界。
马车驶出巷道,汇入京城逐渐苏醒的街道。外面开始传来零星的叫卖声、脚步声、以及同样前往神武门的其他车辆的马蹄声与车轮声。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预示着一段全新征途的开始。
前路是深不见底的宫闱,是莫测的君心,是已知的敌人和未知的险阻。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细腻的缠枝莲纹绣样,眼神透过随着马车行进而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逐渐明亮的天空,那眼神深处,是孤注一掷的决然,和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沈家大小姐沈清漪已被留在了身后。踏入宫门的,将是一个必须武装到牙齿、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的参选秀女。
马车一路向前,毫不回头地驶向那重重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