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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油滴滑进领口的瞬间,紧闭的卧室门缝底下,漏出半声没憋住的笑。

这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地面,又像是谁在极力屏息时不小心泄了一丝气息,带着点忍俊不禁的破音,随即又戛然而止,快得让人疑心是不是错觉。

席间瞬间陷入了一种极其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推杯的手顿在半空,咀嚼的动作慢了半拍,连低声的交谈也像被无形的剪刀剪断。

所有人的目光,或快或慢,或直接或隐晦,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只有敖烈,仿佛聋了一般,或者说,他的动作反而更加“专注”了。

依旧埋首于那根鹅腿,啃噬的动作甚至比刚才更用力了些,牙齿与骨头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仿佛要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味蕾的狂欢上,以此来隔绝外界的一切干扰。

油光浸染着他的唇角,下巴上还挂着未及擦拭的油星。

然而,此时,门后的拓跋玉,哪里是真的能安心在房里生闷气?

方才跑回房,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那点羞恼其实已消散了大半,更多的是对自己冲动跑开的懊恼和面对外厅众多长辈亲友的尴尬。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间传来的杯盘轻响、低语谈笑,尤其是那个让她又气又爱的家伙啃鹅腿的动静,像小猫爪子似的挠着她的心。

担心他之前被自己推开后心情不好,又怕他空着肚子喝酒伤身——虽然他堂堂龙躯未必在乎这个,但就是忍不住去想。

她终究是按捺不住,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凉光滑的门板上,屏住呼吸,竭力捕捉着外厅的每一丝声响。

她听到了碗筷的轻碰,听到了公公敖闰与东海伯父敖广低沉的交谈。

听到了儿子小声询问祖母某道菜的名字,听到了太乙真人温和的笑语,也听到了陆吾老祖那令人心安的、极淡的应和声。

当然,更清晰地传来了那个让她心烦意乱又牵肠挂肚的声音——狼吞虎咽啃鹅腿的“嗷呜”声,还有……大师兄孙悟空那永远带着三分戏谑、七分促狭的独特嗓音。

孙悟空是什么人?那是火眼金睛的齐天大圣,门里门外这点小女儿情态哪里瞒得过他?

他早就察觉了门缝下那几乎难以捕捉的、属于拓跋玉的细微气息波动。

见敖烈埋头苦“啃”,对周遭浑然不觉,又见门后之人听得“入神”。

他那双灿若星辰的猴眼滴溜溜一转,嘴角勾起一抹顽劣的笑意。

他故意提高了些声调,朝着敖烈,也仿佛是朝着那扇紧闭的门,拖长了调子,字字清晰地嚷道:“哟!瞧瞧咱这蔫了吧唧的小白龙!这饭量、这速度,都快赶上你家二师兄猪八戒了。”

这话如同点燃引线的火星,门后的拓跋玉,正全神贯注地听着。

尤其是听到丈夫那熟悉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啃食声时,嘴角已不自觉地微微弯起。

孙悟空的这句调侃,如此精准地戳中了拓跋玉的笑点。

那强忍了半天的笑意再也按捺不住,像被戳破了的气球,“噗嗤”一下就从唇齿间溢了出来!

意识到失声,她慌忙用手死死捂住嘴,将剩下的笑声硬生生憋回了喉咙深处,只余下半声短促的余音,如同受惊的小鸟,惊慌地从门缝底下溜了出去。

这半声笑,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畔,也炸在了敖烈的心上。

虽然他依旧维持着啃鹅腿的姿势,但细看之下,那握着鹅腿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咀嚼的动作有刹那的僵硬。

孙悟空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尤其是敖烈那强装的镇定和门后瞬间绷紧的气息,更是让他心头大乐。

他见敖烈对自己的调侃毫无反应,只专注于“埋头苦干”,也不恼,反而觉得更有趣了。

他端起面前盛满琥珀色灵酿的夜光杯,朝着悠然自得的太乙真人遥遥一举,挤眉弄眼地笑:“老道,别光顾着看热闹啊。来来来,咱老哥俩走一个!这琼浆玉液,可比看某些人啃骨头有滋味多啦!”

太乙真人何等人物,捋须呵呵一笑,眼中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和一丝对晚辈的纵容,欣然举杯相和:“大圣相邀,老道岂敢不从?请!”

清脆的杯盏相碰声暂时打破了那份因笑声而起的微妙寂静。

东海龙王敖广与西海龙王敖闰交换了一个无奈又带着点长辈看小辈玩闹的眼神,各自抿了一口酒,继续着方才被打断的低语。

龙后则轻轻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丈夫,眼神示意了一下紧闭的房门和埋头“奋战”的儿子,微微摇头,嘴角却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白念玉少年心性,虽然不太明白父母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母亲那声没憋住的笑和父亲此刻反常的“专注”。

让他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轻松气息,偷偷瞄了父亲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小口吃着碗里的菜。

侍卫楚言依旧目不斜视,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要将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

众人推杯换盏,似乎重新找回了宴饮的节奏。然而,空气里那根无形的弦并未真正松弛。

焦点,依然在那个沉默而专注地对付着食物的三太子身上。

时间在杯影交错和细微的咀嚼声中流淌,敖烈面前那只盛放烤鹅的巨大海碗见了终于底。

硕大的鹅腿只剩下光洁莹白的骨头,被随意地摆在碗边。

他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仪式,缓缓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肉食的温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接着,他做出了一个与方才饕餮姿态截然不同的、近乎仪式化的动作。

他没有立刻去端酒杯,也没有理会周遭重新响起的低语。

而是伸出那双骨节匀称、此刻却沾满了晶亮油脂的修长手指。

探向桌边一摞叠放整齐的、质地柔软细腻的雪白布巾。

他极其从容地抽出一条,动作舒缓,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优雅。

他开始了擦拭。

不是草草了事,而是极其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修行。

他用布巾的边角,极其细致地揩拭着每一根手指的指腹、指缝,甚至是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边缘。

油污在雪白的布巾上晕开,他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缓慢地移动着布巾。

擦拭的动作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从拇指到小指,从指尖到指根,没有遗漏任何一处。

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的情绪,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这双需要清洁的手。

油汪汪的光泽在布巾的吸附下逐渐褪去,露出他手指原本的冷白肤色和流畅的线条。

这个过程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长到足以让席间的其他人再次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孙悟空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看着,太乙真人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

陆吾老祖则依旧平静,只是端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壁上轻轻敲了一下。

敖闰眉头微蹙,似乎觉得儿子此举在宴席上有些失礼和拖延;龙后则带着一丝母亲特有的了然和无奈。

白念玉好奇地盯着父亲的动作,觉得父亲擦手的模样比龙宫最严谨的礼仪官还要一丝不苟。

终于,十指纤尘不染,恢复了平素的洁净,敖烈并未停手。

他将那块已沾染了大片油污的布巾,极其平整地在桌面上铺开。然后,他开始了第二项仪式——折叠。

他捏着布巾的两个对角,轻轻提起,对折。再换方向,继续对折。

每一次折叠,他都用指腹仔细地按压,抚平每一丝可能出现的褶皱。

布巾在他手中仿佛变成了一件需要精心呵护的贵重物品。

他折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心,让原本柔软的布料呈现出一种近乎僵硬的、棱角分明的方正形状。

叠到最后一折时,他甚至用食指的指甲沿着折痕,用力地、一丝不苟地刮压过去,确保那条折痕如同刀裁般笔直清晰。

最终,一块原本只是用来擦拭油污的布巾,被他叠成了一个棱角锐利、边线笔直、宛如豆腐块般方方正正的雪白小方块。

工整得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和歪斜,被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紧挨着那只空了的青玉海碗。

整个过程中,饭厅里异常安静。除了敖烈自己制造出的极其轻微的布巾摩擦声和折压声,再无其他声响。

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神各异,却无人开口打扰。这沉默仿佛成了一种默许,一种等待,一种对他这近乎偏执的清洁和整理行为的集体围观。

他像是用这缓慢而精准的动作,为自己构筑了一个短暂而坚固的堡垒,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和未出口的调侃。

当他终于完成这一切,将那块方正的布巾摆好时,那专注得近乎凝固的空气才重新开始流动。

做完这一切,敖烈才仿佛真正从自己的世界中抽离出来。

他缓缓抬起眼睑,那双深邃的龙眸扫过席间众人,眼神沉静如水,方才啃食的狂放和面对调侃的窘迫似乎都被这漫长的擦拭与折叠彻底封印。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主座之上——那位银发如雪、面容却如青年、气息渊渟岳峙的陆吾老祖身上。

他伸出那双刚刚被仔细清洁过、此刻显得格外干净修长的手。

稳稳地端起了自己手边那杯一直未曾动过的、盛满澄清灵酿的夜光杯。

杯壁冰凉,酒液微晃,映着他平静无波的侧脸。

“师父。徒儿敬您一杯。”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恭敬,穿透了席间尚未完全散去的微妙氛围,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甚至没有等待老祖完全将目光聚焦过来,只是双手持杯,对着陆吾老祖的方向,微微颔首致意。

话音尚在空气中余音袅袅,他便已仰起了头。线条优美的脖颈绷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喉结再次滚动。

杯中澄澈的酒液便如一道银河倾泻而下,直入口中。他饮得极快,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从容。

下颌与脖颈绷紧的线条在烛火下镀上一层微光,随着吞咽的动作,那利落的喉结有力地上下滑动。

每一次起伏都牵引着紧绷的肌理,勾勒出原始而充满力量的美感。

杯盏倾斜的角度恰到好处,最后一滴酒滑入唇间,他并未贪恋,也未迟疑,手腕利落地一收,空杯已稳稳落下。

这仰头、吞咽、收杯的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不羁的优雅与无声的决断,仿佛饮下的不是酒,而是某种不容置疑的意志。

若此刻拓跋玉在场,瞧见自家夫君这行云流水又充满阳刚魅力的一饮。

怕是真的要心如擂鼓,脸颊飞霞,被那绷紧的颈线与滚动的喉结勾得神魂颠倒,晕头转向了。

可惜这会儿,这位素来爽利泼辣的狐族小公主,正因为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羞赧心思。

正把自己当成了缩头乌龟,严严实实地闷在卧房里,是无论如何也“好意思”出来见人了。

徒留这满堂宾客,或明或暗地,将敖烈这干净利落、充满力量与魅惑的饮姿尽收眼底。

陆吾老祖端坐于主位,金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那涟漪最底层,是纯粹的?欣喜?,如同沉寂古潭投入一颗暖玉,温润地化开。

他这桀骜不驯的大弟子,终于褪去了那层扎人的尖刺,肯在人前,尤其是满座宾客面前,如此郑重地执弟子礼,这份心意,比琼浆玉液更醇厚。

然而,欣喜之上,又飞快地掠过一层?惊讶?。惊讶于敖烈此时态度的转变之彻底。

更惊讶于他动作间那股沉淀下来的力量感,与往昔的浮躁判若两人。

这份沉稳,竟让陆吾老祖心底生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慰藉?仿佛看到了历经烈火淬炼后,初显锋芒的神兵。

但这丝外露的情绪,于陆吾老祖而言,不过是浮光掠影。

他眉峰未动,唇线平直,那点欣喜与惊讶只在金眸最深处一闪,便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瞬间被无垠的深邃吞没,水面复归平静无波。

快得让席间最善于察言观色的敖广都未能捕捉分明。老祖面上依旧是那副万载寒潭般的沉静,仿佛刚才那杯蕴含复杂心绪的酒,敬向的并非是他。

金色的余晖,如同熔化的赤金,泼洒在蓬莱仙岛琼楼玉宇的飞檐斗拱之上。

琉璃瓦片反射着温润的光泽,檐角悬挂的玉铃在带着咸腥与花香的微醺海风中轻轻摇曳。

发出空灵悠远的叮咚声,似在为这场延续至黄昏的盛宴作最后的余韵。

殿宇深处,那间用作宴饮的宏阔外厅内,弥漫着仙酿的醇香、灵果的馥郁以及珍馐佳肴残留的诱人气息。

空气暖洋洋的,裹挟着酒意与满足的慵懒。光线被雕花窗棂切割,投下长长的、渐次模糊的斜影。

然而,在这片祥和的暮色宴余之中,靠近主位下首的一张精美食案旁,一个座位却空置着——那是西海三太子妃拓跋玉的位置。

精致的碗筷未曾动过,玉杯里琼浆依旧满盈,无声诉说着女主人的缺席,为这融洽的氛围投下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

席间,方才还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东海龙王敖广,身着绣有九爪暗金云龙纹的深蓝锦袍。

面容方正,龙睛开合间自有威严,此刻因酒意上涌,威严中带着几分松弛。

他宽厚的手掌刚放下那只流光溢彩、触手生温的深海夜光杯。

他的胞弟,西海龙王敖闰,同样一身华服,但色泽更偏墨蓝,气质温润中透着精干,正用手帕轻轻擦拭着嘴角,眼神里是酒后的微醺与家族团聚的欣慰。

方才,这两位统御四海的尊贵龙王,见自家侄儿、儿子,都向座上宾——蓬莱仙岛至高无上的尊主、亦是敖烈的授业恩师陆吾老祖,敬过了酒,心中不敢有丝毫怠慢。

兄弟二人几乎是同时,带着一种近乎同步的郑重,举起了面前同样由整块深海萤石雕琢而成、内蕴星辉的夜光杯,动作间,袖袍带起细微的风声。

“老祖在上,晚辈敖广(敖闰),敬您!” 声音浑厚而充满敬意,在渐渐安静下来的厅堂中清晰回响。

主位之上,陆吾老祖,这位蓬莱之主,鹤发童颜,面容清癯如古玉,一袭素白道袍纤尘不染,周身萦绕着难以言喻的宁静与深邃气息。

他并未多言,只是唇角含着一丝洞悉世情的淡然笑意,同样举起了面前的玉杯。

那杯子在他手中,仿佛承载的不是美酒,而是天地清辉。

他微微颔首,动作舒缓而充满古意,回敬了两位龙王,杯沿轻碰,发出清脆悦耳如磬音般的声响。

清冽的琼浆玉液滑入喉中,暖意融融。这一来一往,虽无言,却将宾主间的融洽与敬意推至顶峰。

席间最后一点残余的喧闹也彻底平息下来,只余下满足的寂静和窗外愈发浓重的暮色。

夕阳的轮廓已经完全沉入远方的海平线之下,只留下漫天燃烧的橘红与绛紫。

将厅堂内巨大的蟠龙柱、雕花窗棂以及众人身上华贵的衣袍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流动的金边。

光线变得柔和又富有层次,阴影拉长,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斜照的光束中飞舞。正是“吃饱喝足”的辰光。

太乙真人,这位仙风道骨、长须飘飘的老神仙,捻着胡须,正与身旁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低声商议。

猴子一身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火眼金睛在暮色中依然炯炯有神。

此刻带着几分孩童般的雀跃,抓耳挠腮,显然期待着去见识蓬莱仙岛闻名遐迩的奇景。“老道,听闻岛东有片万年珊瑚林,霞光映照时美不胜收,不如……”

孙悟空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按捺不住的兴奋。太乙含笑点头,显然也有此意。

二人目光转向主位,却见陆吾老祖并未起身,而是依旧端坐,那份沉静的气度将周遭的喧腾都压了下去。

老祖的目光,温和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落在了下首一位倚在桌边、俊朗面容上飞着酡红、眼神略显迷离的银袍青年身上——正是他的爱徒,西海三太子敖烈。

老祖留下来,是要替这因故负伤、又贪杯醉酒的徒儿疗伤。

太乙真人与孙悟空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默契地打消了立刻去游玩的念头。

能得见蓬莱老祖施展神通疗伤,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缘。二人心中好奇顿生,也打算留下来观看这治伤的过程。

就在这时,那倚在桌边的敖烈动了。他似乎被某种强烈的念头攫住。

又或是酒力终于彻底涌上,身体猛地晃了几晃,像一株在疾风中摇摆的玉树。

他双手撑住桌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试图稳住身形。

深银色的锦袍下摆随着他的动作荡开涟漪。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睁大那双被醉意浸染却仍努力保持一丝清明的龙睛。

他没有看向主位的师尊,也没有理会坐在母亲身边、年岁尚幼、穿着精致银纹锦袍的儿子白念玉。

他的目光,穿透渐渐昏暗的光线,死死锁定了远处那扇通往内室卧房。

由千年沉香木雕琢而成的精美门扉——那里,有他此刻唯一想见、却又正在与他怄气的妻子拓跋玉。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与渴望驱使着他。敖烈跌跌撞撞,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直线感和急切。

直接绕开了站在厅中的伯父敖广、父亲敖闰、母亲龙后、以及离他较近的楚言等人。

他的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身体重心不断偏移,好几次都让人以为他要摔倒。

但他总能在那瞬间以一种近乎本能的协调稳住,继续朝着那扇门坚定地“冲”去。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下来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敲在众人心上。

浓重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散发的急躁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他一路“晃悠”到了卧房门口。高大的身影在门板上投下长长的、摇晃的阴影。

厅内,敖闰的眉头已经紧锁,龙后抱着那颗流转着柔和玉光的龙蛋的手臂微微收紧,白念玉的脸上也露出了不安。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只见敖烈在门前略一停顿,胸膛剧烈起伏。

似乎在积蓄力量,又似乎在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醉意和心中翻腾的情绪。

他脑子里的那根弦显然还在绷着——他知道不能失了仪态,尤其是在师父和如此多的长辈面前。

他没有像平时烦躁时那样,习惯性地伸腿去踹那扇名贵的门扉。

他只是……将所有的急切和某种难以宣泄的情绪,转化为一股纯粹的力量,巨大的力道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门板上。

“砰——哐当!”

一声沉闷而响亮的撞击声骤然炸开,如同惊雷般撕开了厅内残余的宁静,震得离门较近的几案上的杯盏都轻轻嗡鸣。

那扇厚重的沉香木门猛地向内弹开,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更大的回响,门轴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声音。

门开的一瞬,厅内明亮的珠光短暂地侵入卧房,映出内里更深的幽暗,仿佛惊扰了某种凝固的沉寂,旋即又被迅速合拢的阴影吞噬。

敖烈借着这股推力,踉跄着一步跨入了光线幽暗的内室,身影瞬间被阴影吞没了一半。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进去后,竟然还记得转身。

他扶着门框,身体大幅度地摇晃着,像是随时会栽倒,却顽强地扭过上半身。

他那双染着醉红、目光略显涣散的眼睛,似乎极其费力地聚焦了一下。

扫过外厅中那些或惊愕、或担忧、或了然的复杂面孔——尤其是父王母后那混合着尴尬、无奈与一丝了然的眼神。

然后,他用尽力气,将沉重的门扇往回一拉。

“嘭!”

又是一声巨响,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决绝和不容窥探的封闭感,门被他从里面牢牢关上了。

沉重的门栓落下,发出“咔哒”一声脆响,清晰地传遍整个外厅,犹如一个突兀而沉重的句点。

彻底宣告了他与外部世界的隔绝,也将他与妻子拓跋玉,暂时封入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充满酒气和未解心结的空间。

门板合拢的一息,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压抑的惊呼声或是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音从门缝中极快地漏出,旋即又被厚重的门扉隔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刹那间,立在外厅的几人——东海龙王敖广、西海龙王敖闰、怀抱龙蛋的西海龙后、以及少年白念玉、侍从楚言。

连同主位上的陆吾老祖、席边的太乙真人和孙悟空,全都僵住了,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凝固。

敖广脸上的放松瞬间被惊诧取代,浓眉高高扬起,威严的龙睛瞪得滚圆,嘴巴微微张开。

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手中的夜光杯忘了放下,杯中的残酒微微晃荡。

敖闰则是满脸的错愕与难以置信,温润的表情僵在脸上,随即化为深深的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妻子和孙儿,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主位上的老祖。

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脑门。

龙后怀抱龙蛋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将那流转着温润玉光的蛋护在胸前。

绝美的脸上先是震惊,随即是浓浓的无奈和一丝心疼。

红唇微启,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只有一丝无声的叹息。

站在龙后左侧的浮春看向那扇紧闭房门的眼神充满了担忧、焦急,还有一丝被主上如此突兀行为的茫然无措。

连一向沉静如渊的陆吾老祖,那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也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沉的思量,握着夜光杯的手指微微一顿。

侍立一旁的楚言,这位素来沉稳干练的近侍,此刻也完全懵了。

他保持着准备搀扶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的恭敬凝固。

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不解,仿佛在确认自己刚才是否看花了眼。

他甚至下意识地侧耳,想听听门内是否有跌倒的声音。

太乙真人和孙悟空这对老友,一个捻胡须的动作停在了半空,另一个抓耳挠腮的仙桃都忘了啃,两张脸上写满了同样的惊奇和看好戏的神色。

孙悟空更是咧了咧嘴,无声地做了个“好家伙”的口型,火眼金睛里满是促狭的笑意。

整个外厅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尴尬、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

只有窗外归巢的仙禽偶尔传来一两声悠长的啼鸣,以及厅内烛火燃烧时灯芯爆裂的噼啪微响。

空气中弥漫的酒香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滞涩的味道。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在空中无声地交汇,传递着各自的惊愕、困惑、尴尬,以及“这算怎么回事”的无声疑问。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最终,是西海龙后,这位雍容华贵、心思玲珑的王后,强压下心中的百味杂陈,率先从这令人窒息的凝滞中恢复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强压下心中的无奈和对儿子失态的羞恼。

她抱着那颗粉色龙蛋,缓缓地从铺着锦垫的座位上站起身。

动作优雅依旧,但起身的瞬间,宽大的袖袍还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显露出她内心的波澜。

她莲步轻移,几步走到主位前,对着陆吾老祖深深一福身。

那怀抱龙蛋下拜的姿态,带着一种母性的坚韧与谦恭。

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换上了得体的、带着深深歉意的温婉笑容。

只是那笑容深处,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窘迫。

她的声音刻意放得极其轻柔、婉转,却如最上等的丝绸滑过珠玉:“老祖在上,万望莫怪。”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打破了那令人难堪的寂静,“这臭小子……唉!”

她轻叹一声,那叹息里揉杂了无奈、宠溺和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呀,自小便是如此,一旦喝醉了酒,就是这个改不了的臭德性!莽撞无状,惊扰老祖清静,实在是妾身与敖闰管教无方,罪过,罪过。”

她再次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将身为母亲的歉意与维护表达得淋漓尽致。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神复杂。

告罪完毕,?龙后?迅速调整了心态,恢复了作为?王后?的威仪与从容。

她优雅地转过身,面向侍立一旁、刚刚从呆滞中勉强回过神来的楚言。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寸感:“楚言。”

“属下在!” 楚言一个激灵,立刻躬身抱拳,腰弯成了标准的九十度,姿态毕恭毕敬,仿佛要将刚才的失态都弥补回来。

“扶老祖去西厢房歇息。” 龙后的声音清晰而平稳,目光扫过陆吾老祖,带着十足的尊重,“西厢房清静雅致,一应所需早已备妥……”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待你家主上酒醒神清之后,再恭请老祖施展妙手,为他治伤。万不可在此时打扰老祖清修。”

她特意强调了“酒醒神清”四个字,既是说给楚言听,也是再次向老祖表达歉意和安排。

每一个字都经过斟酌,既要顾全儿子的面子,更要维护老祖的尊严。

“是!谨遵龙后懿旨!” 楚言再次躬身,声音洪亮而恭敬。

他立刻收敛心神,将方才的惊愕彻底抛开,展现出近侍应有的干练与稳重。

他几步快速而轻盈地走到陆吾老祖身侧,保持着一个既恭敬又不显逼仄的距离,微微侧身,做出引领的姿态。

他的手臂虚引向通往西侧回廊的雕花拱门方向,姿态无可挑剔:“老祖,请随属下来。这边请,小心台阶。” 他的声音恭敬而清晰。

陆吾老祖目光平和地扫过众人,在紧闭的房门上略作停留,又看向一脸歉意的龙后和略显尴尬的敖闰,最后落在楚言身上。

他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缓缓站起身。素白的道袍随着他的动作如水般垂落,不染尘埃。

他步履从容,随着楚言的指引,踏着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光洁地砖,向厅外走去。

步履无声,却自有威仪,好似将厅内那尴尬凝滞的气氛也带走了一丝。

太乙真人与孙悟空见陆吾老祖都已离席去休息,二人对视一眼。

太乙真人捋了捋长须,孙悟空则挠了挠头。虽然对观看疗伤抱有期待,但此刻主人家的尴尬和老祖的离去,显然已不适合再留下。

太乙真人含笑对着西海龙王敖闰和龙后拱手道:“龙王、龙后,天色已晚,老祖也已安歇,贫道与大圣就不多叨扰了。正好趁此暮色,领略一番蓬莱仙岛的夜景。”

孙悟空也嘻嘻一笑,:“是啊是啊,老龙王,龙后,俺老孙和老道出去透透气!改日再登门拜访!”

语气虽轻松,眼神却还带着点没看成热闹的小小遗憾。

敖闰正被儿子闹得满心尴尬,闻听此言,连忙强打精神,挤出笑容还礼:“真人、大圣客气了!今日招待不周,还请海涵。二位请自便,蓬莱夜色确有可观之处。”

龙后也抱着龙蛋,微微欠身:“真人、大圣慢走,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侍从便是。”

“多谢!”太乙与孙悟空再次拱手,便不再停留,一前一后,身影飘然,也很快消失在洒满余晖的大门外。

一时间,方才还济济一堂、气氛热烈的宏阔外厅,彻底安静空旷下来。

夕阳的最后几缕光线也几乎完全退去,厅内迅速被朦胧的暮色笼罩。

几盏镶嵌在蟠龙柱上的明珠自动亮起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残席,也映照着厅中仅剩的几人。

只剩下西海龙王敖闰与其妻子西海龙后、东海龙王敖广、侍女浮春、年幼的孙子白念玉,以及几个垂手侍立、屏息凝神的宫娥内侍。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了,但这一次,少了宾客的目光,多了几分自家人之间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敖闰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的尴尬化作了深深的无奈和一丝疲惫,他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眉头紧锁。

龙后抱着龙蛋,走到丈夫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无声地给予安慰。

但她的目光也充满了忧虑,看向白念玉,轻声道:“乖孙儿,你且先回房歇息吧,这里有祖母和你祖父。”

白念玉担忧地看了一眼卧房方向,又看了看龙后怀中的龙蛋,顺从地点点头:“是,祖母、祖父,孙儿告退。”

白念玉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祖父祖母和那扇关着父亲、母亲的房门,被侍从引着离开了外厅。

此刻,厅中只剩下敖广、敖闰兄弟和龙后以及侍女浮春三人。

敖广看着弟弟弟妹,想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最终只是拍了拍敖闰的肩膀,沉声道:“三弟,你也别太忧心了,烈儿……总归是年轻气盛,又喝了酒。老祖在此,他的伤定会无恙的。”

敖闰苦笑一声,没有回答,目光依旧沉沉地落在那扇隔绝了内外的沉香木门上。

厚重的沉香木门,隔绝了外厅的焦灼与低语,也将内室浸入一片沉滞的、带着药草苦涩与淡淡血腥的寂静之中。

烛火在精致的琉璃灯罩内不安地跳跃,将墙上盘龙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光影在昂贵的地毯上明明灭灭。

拓跋玉背对着门,坐在梳妆台前,纤细的指尖还紧紧攥着一方被冷汗濡湿的丝帕。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方才那一声石破天惊的踹门巨响犹在耳畔轰鸣,震得她魂魄几乎离体。

恐惧的余波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僵坐在原地,连回头的勇气都需艰难凝聚。

她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门上残留的、属于那个粗暴闯入者的暴戾气息。

就在她试图平复呼吸,安抚几乎跃出喉咙的心跳时。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酒气混合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从身后将她吞没。

紧接着,一双滚烫、带着惊人力量、却隐约在细微颤抖的手臂,如铁箍般猝不及防地环住了她的腰肢。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刚挤出喉咙,拓跋玉便觉天旋地转。

视野瞬间颠倒,昂贵的云锦罗裳和如瀑青丝一同垂落,拂过冰冷的地面。

她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整个提离地面,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猎物,重重地、头下脚上地摔在了一个坚硬而宽阔的肩背上。

“敖烈!你疯了吗?放我下来!”眩晕和强烈的屈辱感瞬间冲垮了残余的恐惧,化作尖锐的愤怒。

拓跋玉奋力挣扎,双手胡乱地捶打、抓挠着身下男人坚实的脊背。

指尖触到他衣料下绷带的粗糙质感,以及……一种温热粘稠的湿意正透过层层布料不断渗出,带着更浓郁的血腥气。

是他裂开的伤口!这个认知让她动作有刹那的凝滞,但随即被更强烈的怒火取代——他竟带着这样的伤,还如此发疯!

敖烈闷哼一声,背上新添的捶打和抓挠显然加剧了伤处的痛楚。

那痛感尖锐地刺破厚重的酒意,让他高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狠狠一晃,脚下踉跄,险些带着肩上的拓跋玉一同栽倒。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浓烈的酒气喷出,额头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在跳动的烛光下闪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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