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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极岛。

天际的流云被点燃,熔化成一片浩瀚无垠的金红色。

这煌煌盛景,被一道无形的、流淌着液态金光般的透明屏障温柔地拢住。

这便是白战以无上法力布下的“鎏金结界”。结界之内,时光仿佛也变得粘稠而慵懒,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与凡俗的寒凉。

只余下暖融如蜜的夕阳,以及结界本身散发的、带着古老檀木与日曜精粹混合的奇异馨香。

一方莹润的万年寒玉桌置于结界中心,光滑如镜的桌面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样精致的器皿。

一只造型古朴的紫砂壶,壶嘴正氤氲出袅袅白汽,那是蓬莱仙岛特产的“雾隐春毫”,茶香清冽悠远,似山岚拂过新芽。

几碟点心玲珑剔透:有仿若朝露凝成的淡青色水晶糕,内里裹着流心的百花蜜。

有酥皮层层叠叠、形如绽放金莲的千层酥,撒着细碎如星的金箔。

还有几枚温润如玉的糯米团子,隐约透出内里红豆沙馅的殷红,是拓跋玉亲手所制。

白战随意地斜倚在镶贝贵妃榻上,榻上铺着雪蚕丝软垫,姿态慵懒却不失威严。

他今日只着一袭素净的玄色锦袍,宽大的袖口用银线绣着极其简约的云雷暗纹,在夕阳的金辉下偶尔流动过一丝内敛的光华。

他修长的手指正捏着一只薄胎白玉杯,杯中的茶汤澄澈碧绿,映着他深邃的眼眸。

岁月似乎格外眷顾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既有历经沧桑的沉稳,又带着一种近乎永恒的英挺。

唯有在看向身侧女子时,那冰川般的刚硬线条才会瞬间融化成春水。

拓跋玉就依偎在他身畔,一身水红色的流云广袖裙,衣料轻薄如烟霞,裙裾在结界内的微光中流淌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越过结界,痴痴地望着天边那轮即将沉入海平线的巨大火球。

漫天的云霞被染成瑰丽的赤金、橙红、绛紫,如同天神倾倒了熔金的画盘,将整个西天泼洒得壮丽无比。

海面上,万顷金鳞跳跃,一直铺展到视线尽头,与燃烧的天空相接。

她被这天地间极致的美景攫住了心神,樱唇微启,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惊叹,那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夫君…你看,好美的夕阳。”

她的眼眸被霞光映得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孩子般的喜悦。

白战的目光从壮阔的天际收回,稳稳地落在妻子被夕阳勾勒得格外柔美的侧脸上。

金色的光晕描摹着她精致的下颌线,挺翘的鼻尖,长而微卷的睫毛,在她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的脸颊因兴奋而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比那天边最艳丽的云霞更动人心魄。

白战的唇角勾起一抹温柔得足以溺毙星辰的弧度,低沉而醇厚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深情:“嗯。但,不及玉儿半分。”

余音未散,他已放下玉杯,长臂一伸,极其自然地将拓跋玉纤细的腰肢揽入怀中。

那力道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却又小心翼翼,拓跋玉猝不及防,低呼一声,整个人便跌入他温暖坚实的怀抱。

熟悉的、带着淡淡松柏冷冽气息与强大男性力量感瞬间将她包围。

方才看夕阳时的那点红晕,此刻犹如滴入清水的胭脂,迅速在她双颊晕染开来,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红得几乎透明。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象征性地扭动了一下,却换来他更紧的拥抱。

最终,她放弃了,将发烫的脸颊轻轻埋在他宽阔的胸膛前,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

鼻尖萦绕着他独特的气息,只觉得一股甜蜜的暖流从心底涌遍全身,四肢百骸都酥软下来。

十载光阴流逝,他这毫不掩饰、霸道又深情的表达,依旧能让她心如鹿撞,羞涩难当。

这一幕浓情蜜意,毫无遮拦地落入了旁边侍立的几人眼中。

白念玉正端坐在稍远些的一张青玉鼓凳上。少年身姿挺拔如新竹,穿着一身利落的银白色劲装,袖口紧束。

他手里也捧着一杯茶,目光看似落在结界外翻滚的金色海浪上,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着父母。

当听到父亲那句“不及玉儿半分”时,他端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待到母亲被父亲一把揽入怀中娇羞不胜的模样映入眼帘,少年英挺的眉头微不可闻地蹙了蹙。

他强作镇定地垂眸,盯着杯中碧绿的茶汤,仿佛要在里面找出点特别的纹路来。

他默默呷了一口茶,那动作带着一丝少年人刻意为之的老成持重,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

“又来了…”他在心里无声地翻了个白眼,“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爹娘这恩爱秀得…也不嫌腻得慌?”

虽然早已习以为常,但亲眼目睹父母旁若无人的亲昵,对于一个正处于心思敏感、开始懵懂情事的少年郎来说,依旧有些尴尬和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成熟稳重”些。

站在白念玉侧后方一步之遥的侍卫楚言,反应则更为直接。

他身姿笔挺如标枪,一身暗青色贴身护卫服,衬得他身形矫健利落,腰间挎着一柄古朴的长刀。

他自幼追随白战,是心腹中的心腹,对主上夫妇的相处模式再熟悉不过。

此刻,他看着主上旁若无人地将夫人拥在怀里,夫人那娇羞无限的模样,以及少主那副强自镇定的姿态,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飞快地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底那抹几乎要溢出的无奈。“唉…主上,夫人…”

楚言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声地吐槽道:“这恩爱秀得,简直比蓬莱岛每日卯时的仙鹤报晓还准时!十几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属下这双眼都快被闪瞎了,您二位怎么就不觉得腻呢?”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将目光死死钉在结界外一块形状奇特的礁石上,仿佛在研究其上深刻的岁月纹路,坚决不再往主位方向瞟一眼。

侍女浮春捧着一只盛有热水的玉壶,安静地侍立在玉桌旁。

她穿着浅碧色的侍女裙裾,身姿窈窕。不同于楚言那带着“习以为常”的无奈。

浮春的目光落在相拥的白战与拓跋玉身上时,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得多的情绪。

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注视,夹杂着浓得化不开的羡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

她看着拓跋玉。夫人此刻依偎在主上怀中,脸若红霞,眼波流转间是藏不住的幸福与满足。”

那份被珍视、被宠爱、被视若生命的甜蜜,几乎要透过空气弥漫出来。

“十年了!”浮春在心中默数。从她作为侍女跟随主上来到夫人身边,已经整整十年了。

蓬莱仙岛岁月悠长,凡人十年已是漫长,但对修行者而言不过弹指。

然而,主上与夫人之间的情意,非但没有被时光冲淡半分,反而如同窖藏的美酒,愈发醇厚醉人。

他们依旧如同新婚燕尔,举手投足间尽是无需言语的默契,一个眼神便能传递千言万语。

主上那般顶天立地、身份尊贵又深不可测的人物,在夫人面前,却总能放下所有威仪,只剩下满眼的宠溺和纵容。

这份情意,这份专注,这份历经劫波而不改的坚贞,怎能不让人心向往之?

“若能得此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该多好啊…”一个带着无限憧憬的念头,似春日里悄然破土的嫩芽,不受控制地从浮春心底钻出。

这念头一起,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灼烧着她的心房。

然而,这滚烫并未持续多久,就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迅速冷却、凝固,化作一片冰冷的苦涩。

几乎是在那美好的幻想升起的同一刹那,重阳子的身影无比清晰地跃入她的脑海——那个身姿挺拔、道袍飘然、眉目清俊如远山的年轻道人。

思绪瞬间被拉回到几个时辰前,浮春永远记得那一幕:罡风在万丈高空呼啸,如同亿万柄无形的冰针,穿透单薄的衣衫,直刺骨髓。

浮春匍匐在仙鹤宽阔的背脊上,双手死死攥住银丝缠绕的鞍鞯,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绷紧、泛出失血的青白。

脸颊被凛冽如刀的风刃刮得生疼,仿佛下一刻就要绽裂。

视野所及,是浩瀚无垠、翻涌奔腾的苍白云涛。

其下偶尔有漆黑嶙峋的山巅刺破云海,宛如远古巨兽沉默的脊骨,更添几分孤绝苍茫。

骤然间,座下仙鹤发出一声清越长鸣,巨大的双翼猛地一收,竟朝着下方一道深不见底、仿佛天地裂开巨口的云渊俯冲而去!

强烈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浮春,五脏六腑都似要挣脱腔子跃出喉头。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她唇边溢出,随即被狂风撕碎。

“姑娘…莫怕…” 心胆俱裂的刹那,重阳子沉静而笃定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响起。

浮春强压几乎窒息的恐惧,颤抖着抬起一只手,不是去抓握。

却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安抚意味,轻柔地抚过仙鹤颈侧光滑而冰冷的翎羽。

“蓬莱仙禽,自有灵性…” 她默念着主上教导的要诀。

掌心缓缓贴紧鹤颈,一股温润如春日溪流的木系灵力,带着生的暖意与宁和的气息,小心翼翼地渡入仙鹤体内。

躁动的仙禽仿佛被这柔和的力量熨帖了心神,清唳声陡然变得平稳悠长,带着安抚的意味。

它巨大的翅膀猛地完全舒展,翎羽在稀薄的天光下流转着金属般的冷泽,强劲的气流被它精妙地驾驭,下坠之势瞬间被稳住。

巨鹤调整姿态,如同一艘优雅而轻盈的飞舟,载着惊魂未定的浮春,平稳地滑翔向下界那片蒸腾着氤氲七彩灵雾的所在——玉髓潭。

就在浮春心神稍定,几乎要松一口气的瞬间,异变陡生。

身后原本厚重绵密的云层毫无征兆地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猛然撕裂。

刺耳的裂帛声中,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色剑罡,裹挟着凛冽刺骨的松针清气。

像是破空的寒电,带着斩断一切的锋锐之意,直扑面门而来。

那气息冰冷、纯粹,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将她笼罩。

浮春骇然回首,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只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正踏剑穿云而出。

玄色道袍与泼墨般的长发在狂暴的罡风中激烈地翻飞、纠缠,如同挥洒在苍白云幕上的一幅狂放写意。

正是重阳子!他悬停于翻涌的云浪之上,指间捏着的剑诀尚未散去,指尖萦绕着尚未完全收敛的凌厉剑意。

然而,最令浮春心神剧震的,是他那双眼睛——那双素来如古潭深井、平静无波、好似映着万古寒星的眼眸。

此刻竟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焦灼。

那焦灼如此浓烈、如此不加掩饰,与他周身肃杀凛冽的剑气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直直刺入浮春眼底。

重阳子一路护送她安全抵达东极岛。还不忘在她乘坐的仙鹤周围布下防护结界,确保她不被寒风余波侵扰。

那沉稳如山岳、可靠如磐石的身影,在那一刻,深深地烙印在了浮春的心里。

途中数个时辰,他言语不多,但举止有度,温文尔雅。

他会细致地询问自己是否安好,也会不动声色地为她驱散湿寒。

当浮春因惊吓和旅途劳顿略显疲惫时,他甚至会递来一枚散发着清心宁神气息的丹药,声音平和地说一句:“浮春姑娘,此丹可提神。”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那几个时辰的相处,短暂却铭心。

浮春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层层涟漪,再也无法恢复平静。

每每想起护送途中,他那专注御剑的侧脸,那偶尔投来的、清澈而温和的目光。

她的心口便会不自觉地悸动,如同有无数只小小的蝴蝶在扑扇着翅膀,带来一阵阵酥麻的慌。

“重阳真人…”这个名字在她舌尖无声地滚动,带着一丝隐秘的甜意,更多的却是无尽的酸楚。

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玉壶提梁,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试图用那冰凉的触感压下心头的波澜。

壶中温热的水透过薄薄的壶壁熨贴着掌心,却丝毫暖不进她此刻骤然冷却的心房。

“痴心妄想!”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瞬间将那点悸动和甜蜜击得粉碎。

“浮春啊浮春,你不过是一介侍女,虽在蓬莱仙山侍奉,沾了点仙气,但终究是肉体凡胎,是侍候人的奴婢。而重阳真人…”

想到那人的身份地位,浮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重阳真人,虽年纪尚轻,看起来不过二十许人,但一身仙术道法却已深厚无比,是蓬莱仙岛近百年来的翘楚。

他天资卓绝,悟性极高,深受掌门和诸位长老的器重。

除了那位早已是传奇的大师兄白战——她的主上。

整个蓬莱仙岛上,无论是潜心修道的男弟子,还是慕道而来的女弟子,重阳子都是他们仰望和倾慕的对象。

他的风采,他的修为,他那清雅出尘的气度,足以让无数芳心暗许。

当然,没有人能与主上白战相比。浮春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掠过那位拥着娇妻的玄衣男子,心中涌起无比的敬畏。

因为主上的来历,实在太惊世骇俗了。这个秘密,如同沉甸甸的巨石,压在极少数知晓真相的人心头。

他是西海龙宫三太子敖烈转世!那位五百年前曾驮负着唐僧师徒渡过通天河,一路西行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小白龙三太子。

取经功成,他被封为八部天龙广利菩萨,端坐于灵山华表之上,享无尽香火功德。

然而,天威难测,不知因何触犯了严苛的天条,竟被褫夺金身,打落凡尘,抹去前世记忆与大半神力,轮回转世为凡人白战。

幸得龙魂未灭,更因某种玄奥的机遇,在凡胎之中竟同时融入了远古雪狼王的精魄,形成了世间独一无二的“龙狼双魂”之体。

他可以在不同的时间,根据自身的意愿或特殊境遇,随意幻化出神骏威严的银龙之躯,或是矫健孤傲的雪狼之形。

只是他深谙韬光养晦、藏拙于凡的道理,极少显露狼形,以免横生枝节。

这惊天动地的身世来历,这足以震动三界的秘密,放眼天下,知晓者屈指可数。

除了此刻结界内他最亲近的妻子拓跋玉、长子白念玉,便只有跟随他出生入死、忠心耿耿的亲卫统领莫寒,以及近身侍卫楚言和她这个贴身侍女浮春。

此外,便是那些曾与他并肩浴血、戍守边关多年的少数心腹将士,他们或许隐约知晓自己的主帅与夫人绝非凡俗,拥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但也仅仅止步于此。

至于那“龙狼双魂”的终极秘密,以及“敖烈转世”、“广利菩萨被贬”这等惊天之秘,除了这结界内的核心几人,世上再无任何生灵知晓。

他们守护着这个秘密,如同守护着最后的安宁,深知一旦泄露,必将引来难以想象的滔天巨浪。

浮春的思绪再次落回重阳子身上,那点因回忆而起的悸动早已被冰冷的现实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是前途无量的仙门新星,是无数人仰望的存在。

而她,只是依附于主上恩泽、侍奉夫人的小小侍女。

身份的鸿沟,犹如隔绝蓬莱与凡尘的无尽云海、那翻涌的、看似柔软却足以吞噬一切凡俗的云海。

这认知冰冷刺骨,比万丈高空那割面的罡风更甚,瞬间冻结了心底方才因他破云而来、眼中那抹异样焦灼而掀起的最后一丝微澜。

玉髓潭畔那惊鸿一瞥的“焦灼”,曾如投入死水的一粒石子,让她死寂的心湖不受控制地泛起涟漪。

甚至生出一丝近乎荒唐的希冀——那是否,有一点点,是为她?

但这念头甫一生出,便被此刻心中那沉甸甸的、关于主上白战的惊世秘密砸得粉碎。

主上是何等存在?曾是西海龙宫尊贵的太子,是封号加身的菩萨,是触怒天庭亦能龙魂不灭、身负双魂的异数。

如此煊赫又跌宕的命途,最终也需在这凡尘韬光养晦,以凡人之名“白战”行走。

仙途渺渺,天威莫测,那九霄之上的森严壁垒,又岂是她这等微若尘埃的凡俗侍女可以窥探、可以企及的?

重阳真人,是云端之上的仙葩,是蓬莱弟子仰望的星辰。

他偶然投下的一瞥,或是出于道义,或是出于同门之谊,亦或者只是他一念之间的垂怜。

都如同仙人指尖漏下的一点微光,于她已是莫大恩泽,岂可生出半分非分之想?

浮春的指尖在袖中无声地蜷缩,用力掐进掌心,用那细微的锐痛提醒自己。

那点因他而生、不合时宜的悸动,如同试图在冻土上扎根的嫩芽,注定会被这现实的无尽寒霜彻底扼杀。

她甚至不敢再去深究他眼中那转瞬即逝的焦灼究竟为何——无论缘由为何,都与她无关。

强行去触碰,去解读,不过是徒增烦恼,更可能为自己,甚至为主上与夫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深吸一口气,那高空中稀薄而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也让她混乱的头脑彻底清明起来。

将那份不该有的心思,连同关于主上秘密带来的沉重敬畏,一同深深埋入心底最幽暗的角落,用理智的冻土层层覆盖。

她是浮春,是侍女浮春。本分是侍奉夫人,安守这沾了些许仙缘的方寸之地。

至于那云端的身影,那清冷的松针气息,那曾让她心弦震颤的“焦灼”眼神…都该如同掠过水面的飞鸟,不留痕迹。

目光低垂,落回寒玉桌面上那半盏微凉的茶水,浮春的唇角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随即消散无踪,只余下一片恭谨的平静,如同结冰的湖面。

白战玄色大氅被天风鼓成垂天之云,拓跋玉孕肚在氅衣下隆起温润的弧度。

仙鹤素羽掠过蓬莱东极碑时,她颊边碎金似的夕阳突然熄灭——孕中嗜睡的睫毛垂落,在丈夫臂弯里沉入黑甜。

“回程。”白战喉间滚出短促密令。

仙鹤引颈长唳,流星般刺透渐变靛青的云海。楚言刀柄缀着的银铃骤响,三人座下仙鹤同时振翅急追。

白念玉骑着鹤追上来喊:“爹!东极岛石碑在发光!”只见刻着“蓬莱境”的古老石碑散出暖黄光晕,像盏巨大的灯笼——这是仙岛在保护孕妇的特殊结界。

抵达涤尘居时天已墨黑,屋檐下灯笼果然被风吹灭了。楚言跃下鹤背扶住晃动的灯架,月光照亮他腰间的青铜护腕。“娘亲流口水了。”白念玉举着火折子偷笑,只见拓跋玉睡梦中唇角湿亮,在白战衣襟沾出深色水痕。

推开院门时,门轴“嘎吱”惊飞竹丛夜鸟。白战横抱着妻子穿过院子,拓跋玉腕间珍珠照出青砖路上散落的柿子——那是昨夜被秋风吹落的冻果,踩上去会溅出甜腻的浆汁。

浮春小跑进厨房点燃油灯,暖光瞬间填满屋子。

她掀开陶瓮舀出酸梅子,楚言默契地削起冬笋。

案板前侍卫忽然停刀——窗外正映着主屋情景:白战小心翼翼把妻子放在铺了厚毛毯的躺椅上,又拿软枕垫住她的腰。

“夫人最近可爱吃这个。”浮春把腌梅罐推过去。

楚言开罐时手背青筋突起,酸气冲得他皱眉。

两人听着主屋隐约传来的对话:

“...压到孩子了?”拓跋玉睡眼惺忪地问。

白战正轻揉她小腿:“是念玉那小子在偷吃柿饼。”

膳厅沉香木桌残留鹿肉油脂的暖香,拓跋玉指尖正拈着最后半块梅子糕,忽被白战打横抱起。

“莫闹...”她困倦的抗议被丈夫用唇衔走糕屑,玄铁护臂托住她后腰时,锁子甲纹路在薄绸寝衣上压出红痕。

浴房十二扇云母屏风漫出药雾,水面浮着的当归与艾草结成漩涡。

拓跋玉踝间金链刚浸入水中,链坠的东海珠便晕开柔光——这是白战屠蛟所得,遇水即生暖意。

他拆她发簪时格外小心,生怕扯痛她的发尾。

“夫君的疤又泛红了。”她忽然抚向他胸口箭伤,那是三年前幽州之战留下的月牙痕。

白战喉结滚动,舀起药汤浇过伤痕:“无妨,只是些皮外伤而已,比不得你为这小东西受得苦。”

掌心覆上她微隆小腹的瞬间,两人都没说话,只听窗外北风扫过竹丛,像极漠北夜巡时的箭啸。

厨房青砖地还汪着洗菜水,浮春刷洗碗碟的手突然僵住——陶勺边沿黏着片胭脂色残渣,是夫人未咽尽的梅子糕。

楚言抱剑倚在门框上,月光将他影子拉长覆住她颤抖的脊背。

“楚、楚大哥...”她声音被瓷盘碰撞声切碎,“你说灯痨鬼会钻进食盒吗?”

楚言沉默地递来干布,腕骨擦过她指尖时,浮春险些摔了手中越窑盏。

水缸忽然“咚”地一响!浮春惊跳起来撞翻醋壶,酸液漫过楚言靴面刺啦冒烟。“不过是冻柿落进缸。”

他扯袖口摁住她擦伤的手腕,却见浮春瞳孔骤缩:窗外分明掠过灯笼大的绿眼——正是昨夜窃烛的妖物!

楚言刀未出鞘,仅将青铜护腕往门板重叩三声,妖影尖啸着散成飞蛾。

罗汉榻上白念玉早裹着织锦斗篷蜷成虾米,怀中还搂着白日捡的玄凤雀翎。

少年在梦里咂嘴,舌尖尝到父亲铠甲的铁锈味——那是他偷舔护肩的惩罚。

涤尘居内,空气中弥漫着灵谷饭的余香、灵蔬的清气以及一丝淡淡的烟火气,暖黄的灯光们投在墙壁上。

厨房中,浮春手脚麻利地清洗着碗筷,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这方小小的空间,充满了修行之余难得的人间暖意与嘈杂生机。

然而,涤尘居那方寸之地弥散的暖融饭香与人声,对于此刻正孤悬于百里之外演武坪问道台上的重阳子而言,却恍如隔着一重由极寒灵力与凛冽道心共同铸就的、无形无质却又坚不可摧的冰晶壁垒。

演武坪的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晚风穿过广场边缘古松的呜咽。

重阳子没有回自己的暮蝉阁,而是再次落于问道台上。

他需要这片熟悉空旷的场地,需要这清冷的夜风,需要绝对的安静。

来审视自己道心上那丝细微的、却挥之不去的“尘埃”。

他静立良久,直到月上中天,清辉遍洒,确认体内灵力运转再无半分迟滞。

心绪似乎也重归古井无波,方才缓步走下问道台,朝着自己位于“清虚峰”后山的暮蝉阁行去。

暮蝉阁依山而建,临着一泓引自寒潭的活水。

此处名为“漱玉泉”,泉水清冽刺骨,蕴含一丝微弱的冰属性灵气,有涤荡尘埃、凝神静虑之效,是重阳子惯常沐浴之所。

推开简朴的竹扉,踏入暮蝉阁。室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蒲团、一案几、一剑架,再无多余赘物,处处透着一股近乎严苛的清寂。

唯有窗前一盆青翠欲滴的“凝神草”,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气,是这冰冷空间中唯一的生机。

他褪下沾染了风尘与汗气的素白道袍,露出线条流畅、肌肉匀称却不过分贲张的上身。

这是长期苦修打磨出的体魄,每一寸都蕴含着强大的力量,也刻印着自律的痕迹。

换上一条同样素白的及膝绸裤,他赤着脚,推开后门,走向那方由天然青石围砌而成的泉池。

月华如水,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小小的泉池之上。水面平滑如镜,清晰地倒映着墨蓝丝绒般的夜空、疏朗的星子,以及那轮皎洁的玉盘。

池周怪石嶙峋,几丛坚韧的“寒星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草叶边缘凝结着细小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弱的银光。

空气清寒,吸入肺腑,带着泉水的冰凉与草木的微涩。

重阳子踏入池中。冰冷的泉水瞬间包裹上来,刺骨的寒意如同一根根细密的冰针,穿透皮肤,直刺骨髓。

这常人难以忍受的酷寒,对他而言却是最有效的清醒剂。

他缓缓沉坐下去,直至泉水没过胸口。寒意如潮,汹涌地冲击着四肢百骸,试图将最后一丝属于尘世的温热与杂念都冻结、驱散。

他闭上眼,深深吐纳,每一次吸气,都努力汲取着水中的冰寒灵气,每一次呼气,都想象着将体内的浊气与烦闷尽数排出。

清心咒文再次在识海中无声流转,字字如珠,散发着澄澈的光芒,意图扫除一切阴翳。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冰冷与刻意的静默之中,那抹淡青色的身影,竟比这刺骨的泉水更加顽固地浮现出来!

不是模糊的印象,而是无比清晰的细节:?她踏上霜魄剑时,裙裾边缘沾染的一小点湿润的泥土,来自灵药峰哪一畦灵田??

那泥土似乎还带着蚯蚓翻动过的微腥和某种灵植根须的清甜气息。

?她微微侧首时,耳垂下方那颗比米粒还小的、淡褐色的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那颗痣的位置,恰好在他视线的余光里停留了许久。

?海风吹乱她鬓发时,她下意识抬起手,用指尖将那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回耳后。?

那手指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淡粉色。

?她身上那幽微的香气……? 此刻在冰冷的泉水中,竟仿佛变得更加清晰可辨。

是“月见幽昙”初绽时的冷冽?是“三百年份玉髓芝”被碾碎根茎时散发的微苦药香?

还是她常年侍弄药草,指尖、衣襟上浸染的、混合了无数草木精华的独特体息?

这气息在记忆里发酵,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在寒气的衬托下,滋生出一缕难以言喻的、带着体温的暖甜,丝丝缕缕,缠绕心尖。

?还有她道谢时,那双眼睛。? 不是蓬莱弟子常见的对“重阳师兄”的敬畏或仰慕。

是纯粹的感激,带着一丝完成使命后的轻松,眼底清澈得能映出他当时略显僵硬的倒影。

那目光的温度,竟比这月华更让他感到一丝……无所适从。

这些碎片化的景象、气息、温度、声音,犹如被月光赋予了生命。

不顾他意志的抗拒,争先恐后地从记忆深处翻涌而出,无比清晰,无比鲜活,带着惊人的细节感,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眼前、心头回放、叠加。

“嘶——”一股奇异的、从未有过的灼热感,毫无征兆地从心底猛地窜起!

这感觉如此陌生,如此猛烈,似冰封的深渊里突然点燃了一簇幽蓝的火焰,瞬间燎原。

蛮横的冲破了由寒泉和清心咒共同构筑的冰冷防线,直冲四肢百骸,直抵识海深处。

重阳子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总是古井无波、深邃如寒星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满了震惊与……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心跳!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里传来的、宛若重锤擂鼓般的狂跳声!“咚!咚!咚!”

沉重、急促、完全失控,在寂静的夜里,在潺潺的水声中,显得如此突兀而响亮,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

这剧烈的搏动,带动着血脉在皮肤下奔流,带来一阵阵麻痒和燥热,与周遭刺骨的冰寒形成了极其鲜明、极其诡异的对比,冰火交织,煎熬着他的感官。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水面。平滑如镜的水中,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模样:黑发被水浸透,几缕湿漉漉地贴在光洁饱满的额角和线条冷硬的下颌。水滴顺着紧实的胸膛滑落,留下蜿蜒的水痕。

而最让他感到陌生的,是那张脸——那张他看了二十多年、早已熟悉到骨子里的脸,此刻竟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薄薄的绯红!

从耳根蔓延至脖颈,在清冷的月光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狼狈?

这……是什么?

困惑,巨大的困惑恍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那阵突如其来的灼热与悸动。

他修长的眉峰紧紧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试图调用神识内视,探查体内灵力异动、经脉阻塞、或是心魔入侵的痕迹——这是修行者遭遇异常时的本能反应。

神识扫过,奇经八脉畅通无阻,丹田气海灵力充盈且平稳运转,紫府识海澄明一片,并无半分心魔滋扰的黑气。

一切正常,运转如常。可偏偏这心跳如鼓擂,这面红耳赤,这挥之不去的影像与气息,这冰火交织的煎熬感……如此真实,如此强烈,又如此……毫无来由!

它们像一群无形的、狡猾的幽灵,躲过了他所有道法的探查,直接作用于他最原始的感官与心绪之上。

清心咒的经文在识海中变得滞涩,字句间的灵光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迷雾笼罩,威力大减。

那冰冷的泉水依旧刺骨,但似乎只能冻结他的皮肤,却再也无法平息体内那团莫名燃起的、毫无道理的火焰,更无法冷却脑海中那双挥之不去的、清澈温润的眼眸。

“浮春……”这个名字,无声地在他唇齿间掠过,带着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一丝极其轻微的颤抖。

这简单的两个字,仿佛一个神秘的咒语,每一次在心头划过,都让那刚刚被寒意压制下去一点的灼热和心跳,又隐隐有复燃的趋势。

他猛地深吸一口寒气,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投向水中倒影,那绯红未退的面容,那双写满困惑与一丝……狼狈的眼,是如此陌生。

这不是他熟悉的自己。蓬莱仙岛重阳子,道心如铁,清冷自持,不染尘埃,不近女色。

这些根植于骨髓的认知,与此刻身体和心绪上汹涌的、完全失控的陌生浪潮,形成了尖锐而痛苦的冲突。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坚不可摧的道心壁垒上,凿开了一道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裂缝。

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失控”的恐慌感,如同冰泉下的暗流,悄然滋生。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水面,搅碎了那轮完美的月影,也搅碎了水中那张令他感到陌生的脸。

无数细碎的银光在水面跳跃、闪烁,如同他此刻纷乱无序的心绪。

“此乃……何故?”低沉而带着浓郁困惑的声音,终于打破了精舍后山的寂静。

飘散在清冷的月光与寒冽的泉水气息之中,没有答案,只有更深的迷惘在夜色里悄然弥漫。

那轮破碎的月亮在水波中摇晃、聚拢、又再次破碎,如同他此刻试图理解却始终抓不住头绪的、那份陌生的情愫。

夜还很长,寒泉依旧冰冷,但心湖深处泛起的波澜,却再难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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