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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的初秋,总是裹挟着一种刺骨的寂寥。

寅时刚过,将军府的屋檐上,几只早起的麻雀叽喳着掠过青瓦,羽翼划破黎明的纱幕,留下细碎的声响。

冷风从戈壁滩席卷而来,呜呜咽咽地盘旋在廊下,引得悬挂的青铜风铃叮咚作响。

那铃声清脆却孤凉,每一记都似在诉说北境的沧桑,似金戈铁马的余音,又似离人萧瑟的叹息。

在这远离京畿的边关,将军府如同一座孤岛,白战的权威便是律法。

他从不苛待下人,只要仆从尽职侍奉王妃,不犯大错,他便佯装不知,任府中生活自在流淌。

可若有人胆敢冒犯他的家人,哪怕是一丝不敬,军令便会如雷霆降临。

拓跋玉是他的光,更是救赎。年少时,他曾在血战中迷失,是她用温柔将他拉回人间。

如今,她怀着他的骨肉,这份情意便成了他灵魂的归宿。

东院寝殿内,一片死寂。窗外秋风呼啸,卷起庭院的枯叶,沙沙地拍打着雕花木窗,像是幽灵的抚触。

殿内,炭火盆已熄,余烬散着微弱的暖意,空气里弥漫着檀香与女子体香的交融。

白战侧卧在锦榻上,强壮的手臂紧紧环住拓跋玉隆起的腹部。

此刻她蜷缩在他怀中,呼吸均匀如溪流,苍白的脸颊在昏暗中泛着玉瓷般的光泽。

白战却深陷梦境,无法自拔。他的面庞在烛影摇曳下变幻莫测。

时而嘴角微扬,露出倦豹般的餍足,似在梦中重温新婚的甜蜜:妻子的裙裾拂过他掌心,笑声如银铃。

时而双眉紧锁,额角渗出细汗,仿佛沙场鬼影缠绕:箭矢破空、战鼓轰鸣,那些死敌的嘶吼撕裂他的心神。

“玉儿……”他无意识地呢喃,手臂收紧,生怕梦境将她夺走。

拓跋玉在浅眠中轻颤,长睫如蝶翅般抖动,却未醒来。

她的睡颜宛如一朵初绽的白莲,纯净得不染尘埃,白战常想,若非她,他早已沦为嗜血的屠夫。

梦境与现实交错。白战的梦中,拓跋玉化作一轮明月,照亮了茫茫沙海。

他策马追逐,却总隔着一道无形的壁障,那是他曾杀戮的亡魂在阻挠。

“将军,你的刀沾满血,岂敢亵渎月光?”一个飘渺的声音讥讽。

画面陡然翻转:京城皇室的使者递来密诏,要他交出边关兵权。

白战怒吼一声,梦中的他挥剑斩向虚空,却反被拓跋玉的纤手拉住。

“夫君,我在这儿,”她低语,声音如暖流。

现实中,白战猛地一震,梦境消散。他睁开眼,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妻子的睡颜上,那是一种救赎的安宁。

他俯首轻吻她的额角,动作轻柔似怕惊醒晨露,拓跋玉在梦里回应般哼了声,身子更贴近他。

白战唇角勾起,白日里的威严尽消,只剩一片柔情。他知道,若非她怀孕体弱,他定会唤醒她共赏秋晓。

殿外,秋风愈发凛冽。铜铃叮当不绝,将寂静衬得更深。

李嬷嬷的房中却是另一番景象:偏院角落,一盏残灯如豆,映照出老妇人疲惫的身影。

昨夜,小丫鬟青儿突发高烧,咳嗽声撕心裂肺,她身子单薄难抵北境严寒。

李嬷嬷彻夜未眠,用湿巾为她敷额,煮药汤一口口喂下。

此刻,青儿缩在薄被中,面颊潮红,呼吸急促。李嬷嬷倚墙而坐,白发散乱,眼皮沉重如铅。

“嬷嬷……我冷,”青儿梦中呓语,声音细若游丝。

李嬷嬷强打精神,取过厚毯裹紧她。“乖孩子,忍一忍,”她沙哑低语,目光却飘向窗外。

曙色渐明,府中主子们该醒来了。她担忧王妃的起居:王妃孕中易倦,若无人侍奉晨膳,王爷势必降罪。

可青儿这模样,她实在不忍离去。李嬷嬷叹息,想起白战的铁律:侍奉王妃高于一切。若因疏忽而怠慢,军杖十记的惩罚历历在目。她闭上眼,祈求上天宽限片刻。

府邸西侧,仆从们开始窸窣起身。马夫张三推开柴门,冷风灌入,他打了个哆嗦,搓手走向马厩。槽前战马嘶鸣,蹄声踏破沉寂。

张三喂草时,不禁低语:“王爷今儿怕是起晚了,王妃有孕,他夜夜守着。”

厨房里,厨娘王氏已生起炉火,锅碗瓢盆叮当乱响。

她切着腌肉,思忖王妃的早膳:拓跋玉喜食燕窝粥,但边关物资匮乏,只得用羊肉羹替代。

“添些姜片暖胃,”她念叨,“免得王爷责怪。”

府中规矩分明:白战宽厚,却无人敢越界。

一名新来的小仆因偷懒未扫庭院堆积的落叶,枯黄叶片在秋风中打着旋儿,被周管事厉声喝住:“注意!王爷的刀可不通人情。”

小仆霎时面如土色,浑身战栗如风中残叶,头深深垂下。

上月便有个侍卫,酒后失言辱及王妃,次日便被军法处置,脊背鞭痕深可见骨,血染袍襟似秋霜刺目。

天色渐亮,东院寝殿内,白战已完全清醒。他凝视拓跋玉的睡颜,手指轻抚她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他们的希望。

梦境的碎片仍在脑海盘旋。他想起年少从军时,义父战死沙场,他接过重担,却险些被仇恨吞噬。

直到拓跋玉出现,她用一袭红裙照亮了他的黑暗。“玉儿,”他低唤,声音沙哑,“你是北境的暖阳。”

拓跋玉微微睁眼,眸中雾气朦胧。“夫君……你又做梦了?”她伸手抚平他的眉峰。

白战握住她的手,嘴角微扬,露出一抹笑意:“梦里有你,便是天堂。”

窗外鸟鸣渐密,秋风卷过,铜铃叮咚如乐。他扶她坐起,取过锦袍为她披上。

“今日秋寒,多穿些,”他柔声道,全然不见平日的冷峻。

拓跋玉轻笑:“将军大人这般细心,边关将士该笑话了。”

白战摇头:“他们懂什么?你是我的命。”

此刻,李嬷嬷跌撞闯入庭院。青儿烧退了些,她不敢再耽搁,匆匆端水盆赶来东院。

却见白战正为拓跋玉梳发,动作笨拙却温情。李嬷嬷跪地:“王爷恕罪,老奴来迟。”

白战瞥她一眼,目光如刀:“为何?”

李嬷嬷战栗道出青儿病事。白战沉默片刻,拓跋玉忙打圆场:“嬷嬷辛苦,无妨的。”

但白战冷声道:“侍奉王妃为首任,下次再犯,便收拾行囊离开将军府。”

李嬷嬷叩首谢恩,心底寒凉。拓跋玉轻握白战的手:“夫君,秋日本就多疾,饶她这回吧。”

白战神色稍缓:“你的仁慈,总让我心软。”

他挥手让李嬷嬷退下,转身拥住妻子。“玉儿,若有人伤你,我必血洗这天地。”

日光终于洒满庭院,府邸苏醒。金色的晨晖如流苏般倾泻在青石板路上,将昨夜秋露蒸腾成缕缕薄雾。

白战扶着拓跋玉缓步走下回廊,她隆起的腹部在轻纱罗裙下若隐若现,苍白的面颊被曙色染上一抹暖晕。

远处烽火台如巨兽脊梁般矗立苍穹,边关城墙投下长长阴影,肃杀气与庭院宁谧交织成奇异画卷。

拓跋玉倚栏轻吟:“北野霜风凋碧树,”白战接道:“玉怀春暖御寒天。”二人相视而笑。

他却并未松手,目光扫过庭院时锐利如鹰,那叮咚作响的铜铃声,似在低吟命运的无常。

府中仆从忙碌起来:马夫喂马的吆喝声、厨娘切菜的笃笃响,一切看似安宁。

但李嬷嬷忧心忡忡地退回偏房,青儿咳出的血丝在晨光中刺目如朱砂,一场风波正悄然酝酿。

白战深知这静谧如朝露易逝,若有人妄动他的光,边关的血雨腥风将再起。

他轻揽妻子腰肢,“玉儿,该用朝食了。”声音低沉,却掩不住一丝紧绷。

白战抱起拓跋玉向饭厅行去,她的体重因身孕而略增,他却如托羽毛般稳步行进,臂弯有力如铁箍。

初秋的寒气被阻隔在外,饭厅内炭盆燃得正旺,檀木长桌上已铺好锦缎桌布。

李嬷嬷年近五旬,鬓角霜白,她虽身子骨硬朗,却怕打翻热粥点心,便立在厅外廊下吩咐。

拓跋玉的贴身侍女锦书和浮春闻声而来。浮春二八年华,眉眼清秀如画,锦书稍长,沉稳如古井。

李嬷嬷哑声吩咐:“锦书、浮春,你们领着小丫头们去厨房端早膳。王爷爱吃的荤菜,务要小心,牛肉羹、卤鸭舌、酱猪蹄,一碟不许洒!”

她眼角余光瞟向内厅,声音压得极低:“王妃性子软,从不责人,但王爷不同。他那脾气,一点火星子就能燎原。”

众丫鬟鱼贯而出,十余人如流水般涌向厨房:小丫鬟们青涩如初绽的花苞,有的端着漆木托盘,有的捧着青瓷碗盏。

厨房里热气蒸腾,羊肉粥的浓香与姜片的辛辣味弥漫四溢,厨娘王氏正呵斥火候:“快!王爷的卤鸭舌淋上麻油,王妃的羊肉羹温着!”

浮春眼疾手快,稳稳端起滚烫的砂锅;锦书则低声提醒小丫鬟:“端稳了,跌了碗,嬷嬷的板子可饶不了人。”

李嬷嬷紧随其后,步履虽稳,掌心却沁出冷汗,她不敢离远,生怕出错。青儿病容浮现在脑海,她默念:“撑过今日,便去请郎中。”

众丫鬟鱼贯而入饭厅,脚步轻盈如猫行,生怕惊扰两位主子。

李嬷嬷立在门边,浑浊老眼如鹰隼般扫视:锦书摆上青玉碟中的水晶饺,浮春置好银碗里的羊肉羹,小丫鬟们依次奉上荤素小菜。

桌面霎时琳琅满目:红油牛肉片如玛瑙生辉,清蒸鲈鱼白似初雪,还有拓跋玉爱的桂花糖藕,甜香萦绕。

白战扶妻子落座雕花梨木椅,拓跋玉轻喘一声,孕肚微隆,他立刻垫上软枕。

“嬷嬷,辛苦。”拓跋玉柔声道,唇角微扬。

李嬷嬷佝身:“老奴本分。”

白战却未抬眼,只挥手命其他小丫鬟退下,声如寒铁:“锦书与浮春留下侍候。”

李嬷嬷心头一凛,忙领众人行礼退去,裙裾窸窣如秋风过林。厅门合拢,唯余炭火噼啪作响。

锦书与浮春垂首侍立墙角,如静默的雕像。她们早习得规矩:眼观鼻,鼻观心,不窥私密。

白战如往常般亲自侍候妻子用饭。他夹起一块水晶饺,递到拓跋玉唇边:“玉儿,尝尝这个。”

她小口轻咬,面颊羞红如桃瓣,却只吞咽一点点,只因孕中食欲寡淡。

不等她咬第二口,白战已将剩余饺子纳入口中,咀嚼得坦然自如。

拓跋玉眸中水光潋滟,心道:这男人,战场上杀人如麻,此刻却毫不避讳吃我剩食。

羞怯与甜蜜交织,她忍不住借着桌沿檀木的遮掩,伸出右手食指,在他大腿外侧用力掐了一下。

那力道如蜻蜓点水,又即刻缩回,快得白战只觉腿肉微麻,似秋虫叮咬。

他眉头未皱,继续夹起酱猪蹄:“再试试这个。”

拓跋玉见他无动于衷,顽心陡起。小手悄悄探入他衣袍下摆,指尖如蛇般游走,在他腰腹敏感处轻挠。

白战倒抽一口冷气,肌肉绷紧如弓弦,邪火窜升。

“小混蛋!”他咬牙低吼,随即不顾锦书浮春在场,一把箍住她后颈,俯首便是一顿交缠,拓跋玉嘤咛出声,气息紊乱。

他吻得霸道,似要将她吞入腹中,直到拓跋玉喘不过气才松开。

喘息稍定,他在她耳边切齿低语,热气喷入耳廓:“小妖精,你给为夫等着,等你肚子中小崽子出来后,有你哭的时候。”

说完,报复般在她腰间软肉掐了一把,拓跋玉娇哼一声,眸中媚意流转。

锦书与浮春面红耳赤,头垂得更低。她们早司空见惯,王爷王妃的浓情,便是边关最烈的酒也比不过。

用罢早饭,白战扶妻子起身。日光透过雕窗,将二人身影拉长,拓跋玉倦意上涌,倚在他肩头。

“玉儿,好生歇着。”他声音轻柔,唤来李嬷嬷:“照料好王妃,若有闪失——”未尽之语如刀悬顶。

李嬷嬷连声应诺。白战又命锦书浮春备好暖炉软榻,安顿拓跋玉于东暖阁歇息。

阁内熏香袅袅,拓跋玉蜷在狐裘中,孕肚起伏均匀。

白战俯身吻她额角:“我晌午便回。”转身离去时,眸底柔情尽敛,复为边关统帅的冷硬。

白战大步出府,亲卫楚言已在门外候立多时。楚言身披玄甲,面色凝重。

江木自昨日在将军府撞见青梅竹马青儿后,便如失魂野鬼般奔出府门。

青儿竟似不识他,惊恐躲闪,咳血昏厥。江木悲愤之下,纵马消失在戈壁滩中,一夜未归。

楚言欲言又止,白战却未问询,只抛下一句:“回军营。”

他翻身上马,墨麒麟昂首长嘶,蹄声踏碎秋晨寂静。楚言紧随其后,心头沉甸甸:江木的失踪,如埋下火种。

主仆二人驰出忘忧镇城门,朝城外军营而去。旷野秋风凛冽,卷起黄沙如雾。

白战昨日方领十万将士跋涉千里,自京城返回漠北。身为边关百万雄师的主心骨,他深知军心似弦,稍弛则溃。

马蹄踏碎石径,惊起枯草丛中蛰伏的鹧鸪,扑棱棱飞向铅灰色苍穹。

远处军营轮廓渐晰,连绵的牛皮帐篷如巨兽脊骨匍匐大地,辕门高耸的“白”字帅旗在风中猎猎狂舞,似一团燃烧的墨焰。

营墙哨塔上,士兵的铜盔反射冷光,如繁星钉入尘世。

“呜——呜——”

苍凉的号角骤然撕破寂静,三长两短,正是主帅归营的讯号。

刹那间,军营如沸水翻腾。训练场操练的士兵齐刷刷收戟顿地,轰然巨响震得尘土飞扬。

炊烟袅袅的伙夫扔下柴薪狂奔而出;连马厩里啃食草料的战马都昂首嘶鸣,铁蹄焦躁地刨着地面。

“将军回来了!楚统领也回来了!”了望塔上的哨兵嘶声呐喊,声浪如石子投入湖心,层层荡开。

副将莫寒正擦拭长刀,闻声虎目圆睁,刀鞘都未及扣便冲出营帐。

铠甲未系的年轻校尉们赤膊奔来,古铜色脊背蒸腾着汗气。

众人蜂拥至辕门,在楚言勒马停驻的刹那,爆发出震天欢呼:“恭迎元帅回营!”

声浪掀得帅旗翻卷,白战却面沉如水。他利落下马,玄色披风裹着沙尘旋开,如垂天之云。

目光扫过一张张亢奋的脸庞,这些随他征伐十年的儿郎,甲胄缝隙还嵌着京城千里奔袭的泥垢。

他抬手虚按,欢呼骤歇,唯余秋风穿过营栅的呜咽。

战鼓咚咚响起时,两道身影正顺着人流向辕门疾奔。为首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银鳞软甲紧束窄腰,眉眼酷似白战,眸中却跳动着拓跋玉一样的柔光,正是白念玉。

他身侧并肩而行的青年男子约二十六七岁,玄青劲装外罩狼裘,腰间弯刀柄镶着漠北拓跋氏图腾,正是拓跋玉长兄拓跋野。

“父亲!”

“妹夫!”

甥舅二人同时开口,拓跋野一把按住想扑上前的外甥,目光急扫白战周身:“玉儿可安好?孕中可有不适?”

白念玉紧攥拳,喉结滚动:“娘亲……饮食可还顺口?”

白战脚步微滞,拓跋玉晨起时苍白的脸浮现在脑海。

他指节无意识摩挲马鞭,声音听不出波澜:“玉儿无恙,只是胃口弱些。”

见拓跋野眉头未展,又补一句,“离府时已严令李嬷嬷及锦书、浮春贴身照料。”

拓跋野暗松半口气。他深知妹夫性情:越是轻描淡写,越是藏了雷霆。

此刻白战眼底猩红血丝,分明是彻夜未眠的痕迹。正欲再问,白战已径直掠过二人,留下冰棱般的话语:“军务紧急,闲话容后再叙。”

帅帐内弥漫着熟悉的硝石与皮革气息。中央沙盘堆砌着边关地貌,阴山隘口插着三支染血小旗,那是三日前胡骑突袭的标记。

白战卸下披风掷向楠木架,玄甲未除便坐入虎皮帅椅。书案上军报堆积如山,最上方一份密函火漆开裂,露出“京城急递”字样。

拓跋野和白念玉跟入帐中,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白战抽出一卷军报展开,侧脸在牛油烛光中绷如刀削。

他阅读速度极快,指尖划过羊皮纸的嗤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蓦地,他五指猛然收拢!纸张在掌心扭曲变形,墨迹被攥成一团污迹。

寒气以他为中心弥散。炭盆火光明明暗暗,拓跋野竟觉呼吸间呵出白雾。

他捅了捅外甥,用气音道:“念儿,你爹今日是座活火山,咱俩趁早溜。”

白念玉盯着父亲捏皱军报的手,那手背青虬凸起,正是盛怒征兆。

少年倔强抿唇,却被舅舅铁钳般的手臂箍住肩膀,半拖半拽向外退去。

“舅舅!娘亲她……”白念玉挣扎低语。

“你娘有李嬷嬷照顾着,比在这冻成冰强!”拓跋野不由分说将他扯出帐门。

帘幕落下瞬间,白念玉回头望去,父亲仍埋首案前,烛光将他孤影拉长投在帐壁,如一头困于牢笼的受伤猛兽。

帐外秋风更烈。楚言按剑伫立门侧,玄甲覆霜,面色比铁还冷。

两名亲卫缩在十步外的拴马桩旁,偷瞥统领阴沉的脸,连呵气都压得极轻。

他们知晓楚言与江木情同手足,如今江木失踪整夜,戈壁滩夜间狼群出没……

楚言指腹反复摩挲剑格。晨起时他在江木枕下发现半块残玉,那是当年赠予青儿的定情信物。玉上沾着泪渍似的露水,还有一道新鲜裂痕。

他闭了闭眼,耳边响起昨日江木崩溃的嘶吼:“她看到我像看到恶鬼!”

此刻帐内传来瓷器碎裂声,楚言肌肉倏然绷紧,却又归于沉寂。

他望向阴霾天际,一群南迁雁阵正掠过辕门,哀鸣散落风里。

帅帐内,白战脚边躺着青瓷笔洗的残骸,水墨漫流如泪痕。

他俯身拾起军报残页,指尖抚过边角,脑中却是拓跋玉晨间倚栏的模样,她吟诗时小腹无意识轻抚孕肚,唇角噙着浅笑。

“玉儿……”他低喃一声,突然抽刀出鞘!

寒光劈落案角,楠木断面光滑如镜。躁郁稍泄,他喘息着撑住书案。

京城急递的内容在脑中炸开:枢密院掌院冯禹联合兵部旧阀,联名参他拥兵自重。

奏章中“漠北军粮耗损异常”八字朱笔勾圈,如毒蛇盘踞纸页,分明是要借小皇帝亲政之机,断他命脉!

目光扫过沙盘。阴山隘口血旗旁,他拈起代表胡骑的黑石楔入沙土。

沙粒从指缝簌簌落下,恍惚间化作拓跋玉寝殿檐下的铜铃。叮咚声隔着千里传来,他仿佛看见妻子扶着榻沿孕吐不止。

“楚言!”厉喝破帐而出。

帐帘翻卷,楚言疾步入内单膝跪地:“末将在!”

“传令。”白战抽出令箭掷在地上,声音淬着冰,“斥候营全员出动,搜索江木踪迹。生要见人——”

他顿了顿,刀尖般目光刺向楚言,“死要见尸。”

他一把攥住了那枚掷落在地的令箭。玄铁打造的箭身入手冰凉沉重,更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诺!”楚言重重叩首,额角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在骤然死寂的帅帐内格外清晰。

他起身,紧攥令箭,目不斜视地转身,甲叶铿锵,每一步都踏碎了帐内凝滞的空气。

角落里,巨大的铜漏壶内,水滴不紧不慢地坠入承露盘,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咚……咚……”声,如命运冰冷的手指在楚言紧绷的心弦上猝然一拨。

退出帅帐,黎明前最深的寒意如同湿透的斗篷,瞬间包裹了楚言。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铁锈、皮革、马粪和远方戈壁尘土的气息,直灌肺腑,强行压下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斥候营!全员整装!备双马!即刻出发!”他的吼声撕裂了军营的寂静,犹如炸响的惊雷。

早已被帅帐动静惊醒的斥候精锐们,似蛰伏的猎豹,无声而迅捷地行动起来。

牵马、佩刀、检查弓弩箭囊、系紧水囊干粮袋……效率惊人,只余下金属碰撞的细碎清响和粗重的呼吸声在营房间回荡。

紧张肃杀的气氛瞬间弥漫开来。军营沉重的包铁大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缓缓拉开。

守门的卫兵看着楚言一马当先,身后是近百骑精锐斥候,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涌出营门,蹄声闷雷般滚滚远去,卷起漫天黄尘。

卫兵们面面相觑,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无声的惊疑咽回肚里。

王爷帅帐的动静,楚统领那铁青的脸色,全员出动的阵仗……无需言语,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感已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楚言伏在马背上,身体随着战马起伏,目光猎豹般?扫视着空旷得令人心悸的戈壁。

卯时的天色是一种诡异的铅灰色,东方的天际云层厚重淤积,太阳被完全遮蔽在朦胧深处,只余下沉闷的暗光,却无法驱散这笼罩四野的沉沉死气。

风,是戈壁永恒的主宰,带着哨音,卷起细碎尖锐的沙砾,抽打在脸上、手上,带来针刺般的麻痛。

汗水刚渗出毛孔,便被无情地风干,只在鬓角、脖颈留下道道灰白的盐渍。

马蹄踏过的地方,干燥的砾石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旋即被风沙抹平痕迹,仿佛从未有人经过。

这正是戈壁最令人绝望之处,它吞噬一切,包括希望。

“分三队!扇形散开!一柱香为限,前方十里烽燧残垣汇合!注意地上痕迹、蹄印、烟尘!发现任何异常,立发响箭!”楚言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嘶哑,但清晰有力。

旗手迅速打出旗语,黑色的洪流无声地分成三股,如同三柄利刃,刺向深不可测的荒原腹地。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沙砾上煎熬。

日光终于挣扎着刺破云层,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空气因高温而扭曲晃动。

目之所及,只有连绵起伏的褐色沙丘,形态怪异狰狞的风化岩柱,以及零星枯死的沙棘草,在热浪中摇曳着绝望的影子。

斥候们头盔下的脸庞被汗水浸透,又被风沙糊住,只剩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和不远处的天际线。

水囊里的水消耗得很快,干渴感像毒蛇,缠绕着每个人的咽喉。

一阵狂风卷过,沙尘漫天,遮蔽了视线,更添了几分迷茫与不祥。

楚言的心,如同坠入冰窟,越沉越深。两个时辰了……戈壁广袤如斯,藏一个人如同大海藏针。

若是江木有心躲藏,或是……遭遇不测……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用指甲死死抠进马缰,疲倦感宛若潮水,开始侵袭人和马匹的意志。

就在人困马乏,绝望的阴云即将彻底笼罩这支精锐之时,楚言身侧的一名老兵猛地勒紧缰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统领!快看!十一点方向!”

楚言心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循声望去。距离他们约莫一箭之地,一处背阴的巨大风蚀岩壁下,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像一截被遗弃的朽木,背对着他们,蜷坐在沙砾地上。

那人穿着王府侍卫统一的玄色劲装,正是昨日江木当值时穿的那套!

只是此刻,这象征着王府威严的制服,已彻底沦为戈壁的俘虏:沾满了斑驳的泥沙污垢,护腕被流沙磨得发白,腰间的皮革束带被烈日晒得开裂,原本绣着暗纹的衣襟,如今只剩几缕残线在风中飘摇。

曾经挺括的布料如今软塌塌地裹在那人身上,衬得他背影单薄得如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阳光斜斜照射下来,在他身前拖出一道长长的、了无生气的影子。

“江木——!”楚言的声音已不是喊叫,而是一声混合了狂喜、愤怒、后怕和难以言喻心痛的嘶吼,几乎破了音。

他猛地一夹马腹,胯下神骏的战马长嘶一声,恰若离弦血色之箭,率先冲了出去,身后斥候们精神大振,紧随其后。

尘土飞扬,马蹄踏碎荒芜。楚言几乎是滚鞍下马,几步就冲到那身影面前。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看清江木的模样。一夜之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精魂。

原本一丝不苟束着的发髻早已散乱不堪,几缕被汗水黏住的发丝贴在灰败的额角。

脸上纵横交错着干涸的泪痕、汗渍和尘土,眼窝深陷下去,覆盖着浓重的鸦青。

眼神空洞得好似两口枯井,直愣愣地望着前方虚无的沙丘,对周遭的喧嚣、逼近的马蹄、同伴的惊呼,甚至楚言的到来,浑然未觉。

他的嘴唇干裂出血,渗出的血珠凝成暗褐色的痂。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绝望之中,仿佛灵魂早已飘离了这具躯壳,只剩下一具被巨大痛苦掏空的行尸走肉。

一股混杂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担惊受怕的怨愤、恨铁不成钢的痛心,以及对他如此糟蹋自己、罔顾军纪的暴怒,就像是火山熔岩,在楚言胸腔里轰然爆发。

所有的理智、所有斥候统领的威严,在这一刻都被这汹涌的情绪冲击得粉碎。

他来不及思考,也无需思考,右拳带着呼啸的风声,裹挟着全身的力气和积压了一夜的惊惧问询,狠狠砸在江木的下巴上。

“砰!”沉闷而结实的撞击声响起。江木毫无防备,或者说,他的心神根本没有驻留在此刻的躯壳之中。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陡然向后踉跄,身体摇晃如风中残苇,失衡的瞬间手肘徒劳地在沙地上一擦,眼看着就要狼狈地仰面摔倒在一片碎石之中。

却在失衡的刹那拧腰沉胯,靴跟楔入沙砾,硬生生稳在碎石堆边缘。?

“统领!”几名随后赶到的老兵惊呼出声,下意识想要上前搀扶,却在楚言凌厉如刀的眼神扫视下,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楚言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青年。

他一把揪住江木胸前早已污秽不堪的前襟,近乎咆哮地吼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江木脸上:“你个混账东西!你到底死哪去了?!你知不知道善离职守是什么罪?!这是要砍头的!掉脑袋的!王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军令都下了!你疯了吗?!为了什么?!啊?!”

楚言的怒吼在空旷的戈壁上回荡。然而,这雷霆万钧的咆哮,撞入江木那一片混沌死寂的世界里,却像是投入了无底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下巴上火辣辣的钝痛清晰地传来,唇齿间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但这些来自身体的痛楚,与他心中那片被彻底撕开的虚无深渊相比,渺小得如同尘埃。

他的思绪,依旧固执地、疯狂地沉溺在昨日那个摧毁了他整个世界的瞬间里。

青儿那双曾经盛满了对他全然的信任、依赖,甚至带着羞涩爱慕的灵动眸子,昨日却像两潭冻结万载的寒冰,清澈依旧,却不再倒映出他的身影。

那里面,只剩下对一个陌生、粗暴、令人厌恶的登徒浪子才有的冰冷、惊恐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鄙夷。

“你……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无礼!”青儿那带着颤音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反复扎刺着他的记忆。

“不认得……她竟好似真的不认识我一般……”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每一根神经。

一夜的风霜露宿,饥渴煎熬,都无法驱散这彻骨的寒意。

他仿佛被抛入了永恒的黑夜,反复咀嚼着那个冰冷的眼神带来的灭顶绝望。

青梅竹马十五载的光阴,那些在雨中一同嬉戏、在月下私语、在离别时她含泪塞给他香囊的点点滴滴,此刻都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嘲笑着他的痴心妄想。

他视她为此生唯一的良人,早已将她的名字刻入骨髓血脉,而她……竟视他如敝履,如陌路。

巨大的失落与荒谬感,彻底击垮了他的心智。楚言那饱含关切与责骂的嘶吼声,以及斥候们围拢过来的脚步声、马匹不安的响鼻声……

这一切外界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罩子,模糊不清,遥远而无关紧要。他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虚空之中,身体被楚言粗暴地拉扯着,像在摆弄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

楚言看着他这副魂飞天外、油盐不进的模样,满腔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忧虑所替代。

他太了解江木了,若非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这个骨子里骄傲坚韧的青年绝不会如此失态。

但眼下,不是探究缘由的时候,王爷还在帅帐等着复命,军法如山。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低沉而严厉,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把他给我架起来!上马!回营!”

他的眼神扫过围拢的斥候,锐利如刀,“今日之事,谁敢泄露半句,视同叛营!军法无情!”

几名心腹老兵肃然领命,动作麻利地将浑浑噩噩的江木半拖半抱起来。

江木的身体软绵绵的,毫无支撑,任由他们摆布。老兵们合力将他安置在楚言的战马后鞍上。

楚言翻身上马,坐在前面,感觉到身后那具躯体的僵硬与冰冷,心头压上了千斤巨石。他猛地一抖缰绳,低喝一声:“驾!”

黑色的铁流再次启动,踏上了归途。戈壁的烈日无情地炙烤着,马蹄扬起的沙尘被风吹散。

江木坐在楚言身后,身体随着马背的颠簸而无力地摇晃着,目光依旧空洞地投向远方那虚无的地平线。

靛蓝色的残破锦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个被遗弃的旗帜,诉说着无声的破碎。

军营巨大的轮廓再次出现在视野中,灰色的营墙在热浪蒸腾下显得有些扭曲,有如海市蜃楼。

守门的卫兵远远看到楚统领带着人回来,队伍中多了一个形容枯槁、被安置在马背上的身影,心中了然,不敢多看,连忙肃容行礼,沉默地打开营门。

马蹄踏在营内夯实的硬土路上,声音沉闷而压抑。军营里士兵操练的呼喝声、铁匠铺传来的叮当敲打声、马夫喂马的吆喝声,此刻都显得格外刺耳。

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从营房的阴影里、操练的队列缝隙中投射过来,落在楚言和他身后那个失魂落魄的江木身上。

空气像是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窒息。楚言目不斜视,脸色铁青,驱马直奔帅帐所在的中军核心区域。

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目光,那目光里蕴含的压力,比戈壁的风沙更加沉重。

他知道,这一刻,整个军营都在注视着他们,等待着王爷最终的裁决。江木的命运,恰如一根悬在悬崖边的枯藤,随时可能断裂。

抵达帅帐前那片被踩踏得寸草不生的空地,楚言勒住马缰。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依然劲健,内心却如擂鼓。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焦虑都压下去。看了一眼依旧木然坐在马背上、仿佛对周遭一切浑然未觉的江木,楚言胸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他猛地伸手,几乎是粗暴地抓住江木的胳膊,将他从马背上硬生生拖拽下来。

“站稳了!”楚言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

江木被他扯得一个趔趄,脚下虚浮,若非楚言死死扣住他的臂膀,只怕又要摔倒。

楚言不再看他,拽着他的胳膊,迈着沉重而坚定的步伐,走向那座象征着最高权力与冷酷军法的明黄帅帐。

帐前的执戟卫士却似冰冷的雕塑,锐利的目光扫过楚言和狼狈不堪的江木,没有阻拦,只有更加肃杀的氛围弥漫开来。

帅帐厚重的帘幕,此刻在楚言眼中,像是一道通往未知命运的沉重闸门。

楚言在帐前停下,松开江木的手臂。后者仿佛失去支撑的木偶,微微摇晃了一下,低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表情。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往日的沉稳洪亮,对着帐内朗声道:“禀王爷!末将楚言复命!”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帐幕。

帐内一片沉寂。只有角落里那具巨大的铜漏,依旧在滴答、滴答……计算着缓慢流逝的时间。

楚言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这等待的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只能垂首侍立,不敢催促。

终于,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如同古井深潭的寒水,不带丝毫波澜地传来:“进。”

楚言再次深吸气,掀开了帐帘。一股混合着沉水香、墨锭冷冽气息和若有若无药草苦涩味道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光线骤然一暗,帅帐内的陈设映入眼帘:巨大的沙盘、悬挂的地舆图、摆放整齐的兵书、寒光闪闪的兵器架……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寂静中。

白战端坐在主位的虎皮帅椅上,双眸微阖,犹如沉浸在某种深沉的思虑之中,又像是在闭目养神。

案头烛火跳跃的光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使他本就冷峻威严的轮廓,更像一柄?收于玄鞘的饮血古刃?,沉静中蛰伏着劈山断海的锋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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