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腊月,老赵踩着三尺厚的积雪,蹬着那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在齐大山街道的老旧小区里转悠。他那破锣嗓子喊出的“收废品喽”,在凛冽的寒风里显得格外单薄。
老赵今年六十七,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三十年前矿上出事,他没了右手三根指头,也丢了井下工作。打那以后,他就靠收废品过活。别人嫌晦气,他倒乐得自在。
这天下午,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上,没半点热乎气。老赵接到老主顾电话,说民主街三百弄有处老房子要清理,让他赶紧去。那是个伪满时期留下的日式住宅区,红砖墙斑驳得像是老人的脸,裂缝里长满了枯黄的野草。
老赵蹬着车赶到时,房主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就阁楼上那些破烂,能拿走的你都拿走,完了给我把门带上。”房主塞给赵德柱五十块钱,急匆匆走了。
老赵顺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爬上阁楼。阁楼低矮,他得弯着腰才能进去。里面堆满了旧物,散发着霉味和灰尘。他正收拾着,忽然听见细微的吱吱声。拨开一堆旧报纸,他看见了一窝刚出生的小老鼠。
粉嫩的皮,还没长毛,眼睛也没睁开,像是一窝小精灵。母鼠不在,大概觅食去了。赵德柱蹲在那儿看了好久,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常说:“初生崽,不论人畜,都是命,伤不得。”
他心软了。
老赵从兜里掏出早上吃剩的半块馒头,掰碎了放在纸箱旁边。然后轻手轻脚地收拾其他东西,尽量不打扰这一家子。
从那以后,老赵每天来这座旧小区,都会特意绕到那处老房子,往阁楼上放些吃食。有时是几粒花生,有时是半拉饼子。他发现自己放的食物总是一夜之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些小玩意儿——一枚生锈的纽扣、一块彩色玻璃,甚至有一次是一枚民国时期的铜钱。
老赵笑了,心想这些老鼠还挺懂礼数。
腊月二十三,小年。鞍山下起了大雪。老赵惦记着阁楼里那一窝,特意多带了点米粒。推开阁楼门,他愣住了。
那群老鼠——大大小小十几只——正围着一张发黄的纸。见他来了,它们吱吱叫了几声,却不逃跑,只是用鼻子把那纸往他方向推。
老赵弯腰捡起那张纸。纸质脆得厉害,上面布满了咬痕,但还能看清内容。那是一张建筑结构图,标题处隐约能辨认出“昭和十三年”、“鞍山昭和制钢所附属银行地下金库”等字样。
老赵心里咯噔一下。他年轻时在矿上干活,偶尔听老工人提起过伪满时期日本人在鞍山修建的地下金库,据说战败时没来得及把黄金全运走。但几十年过去,没人当真,只当是个传说。
当晚,老赵对着那张图研究到半夜。图上的咬痕恰好避开了关键部位,通风管道和几个隐蔽入口清晰可见。他心怦怦直跳,既害怕又期待。
接下来的三天,老赵跑遍了鞍山的旧书店和档案馆,查证这张图的真实性。最后在一位八十多岁的退休历史老师那里得到了确认——那确实是真的,而且老师傅告诉他,那座地下金库的入口就在如今齐大山街道的一处废弃防空洞里。
腊月二十七夜里,老赵拿着手电、绳子和麻袋,按图索骥找到了那个防空洞。洞口被杂草遮掩,他费了好大力气才钻进去。里面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和泥土混合的气味。
按照图纸指示,他在主通道尽头找到了伪满时期银行地下金库的入口——一扇锈死的铁门。老赵用撬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撬开一道缝,侧身挤了进去。
金库内部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破烂的木箱子和散落一地的文件。老赵不死心,掏出图纸仔细查看。图纸上有一处通风管道被老鼠咬了个特殊的标记。
老赵找到那处通风管道,盖子早已锈蚀。他用力一拉,盖子掉了下来,露出黑漆漆的洞口。他伸手进去摸索,触到一个硬物。拖出来一看,是个小小的坛子,封口用蜡封得严严实实。
回到家,老赵小心翼翼地打开坛子。里面没有黄金,而是满满一坛袁大头。他数了数,整整五十枚。
那一夜,老赵没合眼。他想起三十年前矿难时死去的工友,想起自己因为这些年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想起邻居看他的怜悯眼神。这些银元足够他过上好日子,可他心里却沉甸甸的——这些财富来得太蹊跷。
第二天一早,老赵又去了那处老房子。阁楼上,鼠群似乎知道他会来,齐齐等着。老赵把带来的花生米撒在地上,轻声说:“谢谢你们啊,可这礼太重了,我受之有愧。”
为首的那只大灰鼠吱吱叫了两声,突然转身钻进墙角的破洞里,不一会儿拖出个小布包,推到赵德柱面前。
老赵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男子,穿着伪满时期的银行制服,胸前别着名牌。翻到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夫李志刚,昭和二十年殉国。”
老赵愣住了。他记得这张脸——三十年前矿难中,为了救他而死的李师傅。
第二天,老赵辗转找到李师傅的家人。李师傅的遗孀还活着,已经八十六岁,住在立山区的一处老年公寓里。老赵把坛子和银元都带去了。
老太太听了老赵的讲述,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
“志刚确实在伪满银行工作过,”她颤巍巍地说,“那年日本人投降,乱成一团。志刚说银行里有些东西不该被带走,也不能留给日本人,就偷偷藏了起来。没想到没多久他就...”
老太太握住老赵柱的手:“矿难那年,志刚救你是应该的。他常说,人这一辈子,但求问心无愧。”
老赵把银元留给了老太太,只带走了那张照片。
从那以后,老赵还是收他的废品,只是脸上多了笑容。他依然每天去那座老房子,给老鼠们带吃的。邻居都说老赵头越活越精神了,只有他知道,有些恩情,人记得,畜牲也记得。
而那座老房子的阁楼上,每当夜幕降临,总能看到一群老鼠围着一张小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微笑着,仿佛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