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铁岭的那年夏天,怪事开始在我们胡同流传。
起初是王婶家的小子说他半夜起夜,听见巷子里有人拖着长音喊:“冰——棍——儿——”声音苍老空洞,像是从很深的地底钻出来的。他扒着窗户往外看,胡同里空无一人,只有那叫卖声在回荡。
我们都没当真,还笑话他胆小。直到后来,越来越多的孩子在深夜听到这个声音。
“是老周太太,”李奶奶坐在大院门口的槐树下,摇着蒲扇说,“她回来了。”
老周太太,周玉芬,曾经是我们这一带的冰棍贩子。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每到夏天,她就会推着那辆刷着白漆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后座架着盖有厚棉被的木箱,穿行在铁岭的大街小巷。她的冰棍是孩子们唯一的甜头——简单的糖水冰棍,三分钱一根,用油纸包着,吃的时候得小心翼翼地撕开,不让纸粘在冰上。
李奶奶说,老周太太是个苦命人。丈夫早逝,她独自把儿子拉扯大,那孩子却不成器,整天游手好闲。1972年夏天,她儿子偷了厂里的铜零件倒卖,被保卫科抓个正着。那天晚上,老周太太挨家挨户敲门,求大家联名保她儿子。可那年头,谁愿意跟“盗窃国家财产”的人扯上关系?
第二天一早,清洁工在胡同深处的老井边发现了老周太太的冰棍箱,旁边散落着几根融化得只剩木棍的冰棍。人们打捞了三天,才从井底把她的尸体捞上来。据说她被捞上来时,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根已经化没了的冰棍的木柄。
“她那儿子后来怎么样了?”我问李奶奶。
“判了十年,发配到北大荒劳改,释放后就再没回过铁岭。”李奶奶叹了口气,扇子摇得更快了,“这胡同里不肯帮她的,可不止一两户人家。”
这话让我后背发凉。因为我后来问过爷爷,当年老周太太也来过我们家,爷爷以“不在家”为由,闭门不见。
自那以后,深夜的叫卖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有天晚上,我们几个半大孩子聚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乘凉,不知谁提了个主意:“谁敢真的向那声音买根冰棍?”
一阵沉默。
“我敢。”说话的是我们中间最胆大的刘铁柱。他爸是肉联厂的工人,膀大腰圆,铁柱也继承了那股子蛮气。
“你别吹牛了,”王婶家的小子缩了缩脖子,“那可不是活人。”
铁柱一拍大腿:“今晚我就试试!要是真能买到,你们每人给我一块钱,敢不敢?”
我们互相看了看,最后都点了头。那时候的一块钱对我们来说可是巨款,能买二十根果丹皮呢。
那天晚上约莫十一点,我们七八个孩子偷偷溜出家门,聚在胡同中段的一处门洞里。夏夜闷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月光惨白,照得青石板路泛着冷光。胡同两旁的窗户大多黑着,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远处闪烁。
“快十二点了,”有人小声说,“李奶奶说,老周太太总是半夜十二点出现。”
我们屏住呼吸,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蟋蟀的鸣叫和各自的心跳。
当时钟的指针即将重合时,远处果然传来了那声音:
“冰——棍——儿——”
声音苍老、空洞,像是从一口深井里传出来的,在胡同里荡出回音。
我们全都僵住了。铁柱脸色发白,但还是强作镇定地站了起来。
声音越来越近,却依然看不见任何人影。
“去啊,”王婶家的小子推了铁柱一把,“你不是要买冰棍吗?”
铁柱深吸一口气,朝着空荡荡的胡同喊了一声:“买一根!”
刹那间,声音停了。
一阵寒风吹过,我们全都打了个哆嗦。奇怪的是,那阵风冰冷刺骨,完全不像夏夜的风。
“明天一早,”一个幽幽的声音突然在我们耳边响起,分不清方向,“送到门口。”
我们吓得魂飞魄散,一窝蜂地跑回了各自的家。那一晚,我做了整夜的噩梦,梦见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老太太,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车后座的木箱滴着血红色的水。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了。跑到铁柱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
铁柱家门口的水泥地上,放着一根冰棍。
那冰棍已经融化了大半,只剩一根木棍和一小块混着红色液体的冰疙瘩。融化出的液体确实是猩红粘稠的,像血一样,在水泥地上摊开一片。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冰棍的包装纸虽然已经湿透模糊,但还能辨认出是那种早已停产多年的老式糖水冰棍的油纸包装。
铁柱他妈吓得脸色惨白,对着那摊红色液体直划十字。铁柱他爸壮着胆子,用树枝挑起那根融化的冰棍,仔细看了看。
“这、这是血吗?”有人小声问。
铁柱他爸摇头:“不像,闻着有股甜味,像是...红糖水。”
但这解释并不能让人安心。老周太太的冰棍就是最简单的糖水冰棍,从没听说过用红糖做的。
铁柱那天没出来跟我们玩,据说吓病了,发烧说明话。
事情还没完。
接下来几天,胡同里接连发生怪事。张叔家晾在院子里的白衬衫半夜被染上了红色手印;李家孩子的布鞋第二天早上被发现泡在红色糖水里;最吓人的是,每晚十二点,那“冰——棍——儿——”的叫卖声准时响起,而且越来越近,有时仿佛就在你家窗外。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胡同里蔓延。
大人们开始暗中商议。一天晚上,我听见爷爷和几位老街坊在屋里低声说话。
“二十多年了,她还是放不下。”这是李奶奶的声音。
“当年的事,咱们确实有不对的地方...”这是我爷爷。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得想个办法,让她安息。”
“要不,请个道士?”
“不行,”李奶奶立刻反对,“那是封建迷信,被抓到可不得了。再说了,周玉芬不是恶人,只是心里有怨气。”
最后,他们决定去找老周太太的儿子。几经周折,终于在邻市找到了他。他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听说此事后,起初不愿回来,经不住老街坊们的恳求,最后还是答应了。
他回来的那天,带了一个纸盒,里面装着他母亲生前最爱穿的一件灰色外套和一张泛黄的照片。
那天晚上,胡同里所有人家都在门口点起了一支白蜡烛——这是李奶奶的主意,说是在东北老传统里,蜡烛能指引亡魂找到归路。
午夜十二点,叫卖声再次响起,但这次,声音里少了几分凄厉,多了几分哀伤。
老周太太的儿子——我们该叫周叔——站在胡同中央,手里捧着那件旧外套,声音哽咽:“妈,儿子回来看您了。儿子不孝,这些年都没给您上过坟...”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久,说到他这些年的悔恨,说到他如今已成家立业,说到他希望母亲能够安息。
说到动情处,他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
突然,所有的蜡烛火焰同时向一个方向倾斜,仿佛有一阵风吹过,但那晚其实一丝风也没有。
周叔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对着空无一人的胡同深处说:“妈,走吧,别留在这儿了。儿子带您回家。”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胡同里再也没响起过那苍老的叫卖声。
老周太太的儿子后来把她的遗骨从铁岭迁走,与她丈夫合葬在一起。每年清明,他都会回来扫墓。
多年后,我大学毕业,回到铁岭老家整理旧物,偶然翻到爷爷留下的一本笔记本。里面有一页记载着1972年夏天的事:
“周玉芬投井那晚,其实来找过我。我当时怕惹麻烦,闭门不见。后来听说,她不是为了儿子求情,而是想卖完最后一批冰棍,凑够钱赔偿厂里的损失...那批冰棍,据说她尝试用红糖水制作,因为红糖比白糖便宜...每想及此,心中愧疚难当。”
合上笔记本,我望向窗外。那条胡同如今已经改建,铺了柏油马路,装了明亮的路灯。孩子们在楼下嬉戏,再也不会有那种老式冰棍的叫卖声响起。
但我有时还是会想,老周太太的鬼魂之所以徘徊不去,也许不只是因为儿子的不孝和邻里的冷漠,更是因为她那份最后的心愿——卖完那批红糖冰棍,凑钱弥补儿子犯下的过错——永远无法实现了。
有些遗憾,比死亡更加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