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牡丹江,刚入冬就下了场鹅毛雪。艺校的老旧教学楼在风雪里吱呀作响,像具随时要散架的骷髅。三层最东头的舞蹈教室已经空置了小半年,据说暖气管道坏了,再没人愿意进去挨冻。
小雪搓着手在走廊尽头跺脚,哈出的白气在昏暗灯光里像一缕游魂。她是吉林白城来的借读生,家里掏空了积蓄才把她送进这所艺校。母亲送她上车时说的话还在耳边响:“雪啊,咱这样的家庭,能翻身的路就这一条了。”
她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加练。
管楼的大爷看她可怜,偷偷打开了旧舞蹈室的钥匙:“丫头,就练到十点,别让领导撞见。”
推开门,一股霉味混着消毒水的气味扑来。教室很大,墙上的镜子雾蒙蒙的,边缘泛着黄斑,像得了白内障的眼。几根剥落的把杆歪斜地靠在墙上,木地板好几处已经翘边,踩上去会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小雪打开随身带的录音机,把磁带塞进去——那是她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天鹅湖》,音质沙哑,偶尔会卡顿,像垂死天鹅的哀鸣。
第一周相安无事。除了镜子总让她有些不自在——有时眼角余光瞥见,镜中的影像似乎慢了半拍,像是隔着水看她;有一晚她分明在喘气,镜中的脸却平静得像潭死水。
第二周的周三,她练旋转。三十二个挥鞭转,她总做不到二十个就歪斜。转到第十八圈时,她瞥见镜中的自己嘴唇在动,而现实中的她紧闭着嘴。她停下来,镜中的影像却还在转,慢悠悠地,像片落叶。
她吓得冲出教室,一夜未眠。
第二天,教民间舞的关老师看她黑眼圈,随口问:“咋了?没睡好?”
“老师,旧舞蹈室……是不是死过人?”
关老师脸色微变,四下张望后压低声音:“别瞎打听,那屋子不太平。听说九几年的时候,有个叫张雅莉的女生在里面出了事。你换个地方练吧。”
小雪应下了,但还是去了。她没有选择——新舞蹈室排班到晚上九点,她需要更多时间。
她开始留意镜中的细节。有时是发丝飘动的方向不一样,有时是影子站姿微妙的差异。最诡异的是,镜中人的表情偶尔会闪过一丝她从未有过的怨毒。
周五晚上,雪下得更大了。窗外北风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合唱。小雪的状态却出奇地好,旋转时身体轻盈得像要飞起来。她闭上眼,感受着肌肉的记忆,一圈,两圈,三圈……
突然,录音机发出刺耳的杂音,《天鹅湖》变成了扭曲的旋律。她猛地停住,睁开眼。
镜中的“她”没有停下。
那个影像还在旋转,越来越快,芭蕾舞裙飞扬成白色的漩涡。镜中小雪的脸开始模糊、融化,重组——变成一个陌生的女孩:青白的脸,深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她穿着老式的、领口绣着红花的芭蕾舞裙,那款式小雪只在历史照片上见过。
镜中女孩咧开嘴,露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笑容。她的眼睛像两个黑洞,直勾勾地盯着小雪。
“终于有人陪我了。”镜中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但声音却直接在小雪脑中响起,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小雪想跑,腿却像钉在原地。镜中女孩开始跳舞,不是《天鹅湖》,而是一段怪异扭曲的舞姿,肢体以不可能的角度弯曲,像只被钉住的蝴蝶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你是谁?”小雪终于挤出声音。
“张雅莉。”镜中人停下动作,脸几乎要贴出镜面,“和你一样,想跳出来的穷丫头。”
随着张雅莉的叙述,小雪得知了一段被尘封的往事——1993年,十八岁的张雅莉是艺校最有天赋的学生,被选参加全国汇演。但在演出前一周,她被校领导叫去“单独辅导”,从此命运急转直下。
“他说我条件不够,需要‘特别关照’才能拿到名额。”镜中的张雅莉冷笑,手指划过自己青白的脖颈,“那晚之后,我在这间教室练舞,他们说我精神失常自杀了。你信吗?”
小雪浑身发抖。她想起入学时,母亲塞给副校长的那包人参,副校长推回来时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这孩子条件一般,得加倍努力啊。”
“我需要一个替身。”张雅莉的声音变得尖锐,“帮我离开这面镜子,你愿意吗?”
小雪猛地后退,撞到把杆上,疼痛让她清醒了几分。她转身就跑,不敢回头。
那晚之后,小雪病了三天。发烧时,她总梦见一个穿旧式芭蕾舞裙的女孩在无尽地旋转。
回到学校,她听说又有个女孩被副校长叫去“单独辅导”了。是隔壁班的小梅,和她一样来自农村,一样渴望通过舞蹈改变命运。
小雪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
一个月后的深夜,她再次走进旧舞蹈室。镜中的张雅莉似乎等了她很久。
“你想通了?”张雅莉咧开嘴。
“我想帮你,”小雪坚定地说,“但不是做你的替身。”
她拿出偷偷带来的录音机,按下录音键:“把你真正的故事告诉我,全部。”
随着张雅莉的叙述,小雪了解到更多细节——那个副校长如今已是校长,当年办案的警察是他亲戚,张雅莉的日记被说成是“精神失常的胡言乱语”……
第二天,小雪通过关老师联系上了张雅莉年迈的母亲。老太太拿出珍藏的日记本——与张雅莉在镜中所述完全吻合。
事情很快闹大了。校长被停职调查,旧舞蹈室被封存等待进一步取证。
最后一晚,小雪获准进入教室与张雅莉道别。
镜中的张雅莉不再狰狞,面容平静柔和:“谢谢你,我终于可以安心离开了。”
“你要去哪?”
“不知道。但比困在这里好。”她微笑着说,这次有了真实的温度,“小心,镜子会记住太多东西。痛苦、耻辱、仇恨……也会困住活人。”
小雪看着镜中渐渐淡去的身影,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不再需要这间教室,也不再需要通过舞蹈来证明什么。她的价值不在别人的眼光里,不在冰冷的评分表上,更不在那些试图用权力定义她的人手中。
张雅莉完全消失前,做了最后一个动作——一个完美的挥鞭转,三十二圈,轻盈如羽,坚韧如钢。
小雪走出教室时,身后的镜子“咔嚓”一声,裂成无数碎片。每一片都映出她坚定的脸庞。
多年后,小雪成了一名舞蹈老师,专教那些付不起学费的穷孩子。每堂课开始前,她都会讲一个关于镜子和勇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