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鹤岗郊外的老矿区飘着青灰色的雪。
王老五把最后一捧玉米面饼子塞进帆布包,金属纽扣在昏暗的灯泡下泛着冷光。媳妇翠花挺着七个月的肚子往他怀里塞了半瓶散装白酒,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扒煤车蹭的黑灰。
“听见动静就回。”她声音像被煤矸石磨过,“井下不干净。”
“能有多不干净?”王老五咧出满口黄牙,“比粮店老张的心还黑?”
三个汉子在废弃三号井口碰头。老矿工孙瘸子拄着铁锹,棉袄领子结着冰溜子。半大小子铁蛋不停跺脚,胶鞋底裂口用铁丝缠了三圈。
“二十三,糖瓜粘。”孙瘸子望着井口黑窟窿,“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咱们要下地狱。”
井口封条早被撕烂,像具被剖开肚皮的尸体。王老五打头钻进罐笼,铁链发出垂死般的呻吟。百米深处,黑暗有了重量,压得人耳膜生疼。
“九八年下岗潮比矿难还狠。”王老五拧开矿灯,光柱劈开浓墨,“好歹矿难给抚恤金。”
铁蛋突然拽他衣角:“五叔,有动静!”
三人屏息。巷道深处传来规律的敲击声——咚、咚、咚,停,再咚。像用石块敲击金属管,三长一短,周而复始。
“是二愣子?”孙瘸子皱眉,“说好在东区挖煤柱。”
他们循声往前,矿灯扫过塌陷的支护架。岩壁渗水结成冰锥,像倒悬的剑林。敲击声始终在前方二十米处,不远不近。有次铁蛋险些踩进渗水坑,敲击声突然急促如擂鼓。
王老五停下脚步,白酒在铝壶里晃荡:“这调子…像矿上教的求救信号。”
1994年新一矿培训课上,安全员敲着铁轨示范:三长一短是绝境呼救,三短一长是放弃救援。当时工友还笑:“埋深了敲给阎王爷听?”
越往深处走,空气越稠。铁蛋突然指着岩壁:“五叔,红绳。”
半截褪色的红布条系在断裂的顶梁上,结扣是老矿工才会的“金刚结”。孙瘸子喉结滚动:“这是…救援队的路标。”
敲击声陡然变响。转过弯道,所有人僵在原地。
工作面完全坍塌的岩堆前,悬着一盏矿灯。
灯头玻璃裂成蛛网,却亮着昏黄的光。光束投在岩堆某处,照得煤晶闪烁如泪。敲击声正从灯后的岩层里传出,每声都震落细碎煤渣。
“见鬼了…”铁蛋牙齿打颤,“这灯起码亮五年了?”
王老五凑近矿灯,看清灯壳刻着“光荣-1983”。他猛然想起六年前那个冬天,新闻里滚动播放“12·8特大透水事故”。38人被困,最后只找到31具遗体。救援队长在镜头前下跪,说对不起找不到另外7个兄弟。
孙瘸子突然跪倒,额头抵着煤灰:“是东翼补充巷!当年救援队挖偏了二十米!”
岩堆里传来模糊的哼唱,像童谣又像戏文。铁蛋吓得后退,裤管擦到矿灯。灯光骤灭的瞬间,敲击声变成疯狂捶打。再亮起时,岩堆表面浮现暗红色手印。
“在指路!”王老五扑到岩堆前,“他们还在指路!”
三人发疯般扒拉石块。指甲崩裂混着血水,却搬不动核心的巨石。敲击声渐渐微弱,最后变成三长一短,再归于死寂。
铁蛋突然指着矿灯:“灯头…转向了。”
光束指向岩缝里半本工作手册。王老五抽出它时,封皮簌簌化成粉末。内页有幅用血画成的地图,箭头蜿蜒指向他们来的方向。页脚歪斜写着:“三娃子回家 糖葫芦”
孙瘸子老泪纵横:“张老三的小儿子…事故前一天刚过六岁生日。”
他们循着地图退回,在岔路口发现具蜷缩的骸骨。骷髅手指抠进岩壁,身后拖出十米长的爬行痕迹。王老五掰开指骨,取出口袋里准备带给媳妇的糖瓜,轻轻放在头骨旁。
罐笼上升时,铁蛋突然开口:“五叔,刚有人在我耳边说谢谢。”
第二天清晨,三人带着救援队重返井下。找到的遗骨刚好七具,最大那具握着锈死的矿灯开关,指尖残留着反复按压形成的凹痕。
王老五再没下过井。开春他在矿难家属院开了间杂货铺,屋檐下永远挂着盏擦亮的矿灯。每年腊月二十三,他都能看见个穿旧棉袄的身影在店外徘徊,衣角沾着洗不掉的煤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