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平原上,老北风刮得正紧,卷起地面上的积雪,砸在脸上生疼。张云璋紧了紧身上的道袍,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他是游方道士,从山东一路北上,沿途替人做法驱邪,混口饭吃。
天色渐暗,前方隐约现出几点灯火。走近了看,是个不大不小的屯子,约莫五六十户人家。屯子东头有座小山包,山腰上立着个破旧的道观,瓦碎窗斜,看来早已断了香火。
张云璋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进屯子找个人家借宿。他一踏进屯口,就感觉不对劲。
此时正是炊烟时分,屯子里却静得出奇,连声狗叫都听不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上却都贴着奇特的红色剪纸——不是寻常的福字窗花,而是一只只姿态各异的狐狸。
张云璋心下生疑,抬手敲了敲最近一家的木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谁啊?”
“贫道张云璋,云游路过此地,想借宿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门后的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打开了门。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面色蜡黄,眼窝深陷。
“道长快请进,外面冷。”老汉将张云璋让进屋内,又赶紧关上门,还上了闩。
屋里烧着炕,暖烘烘的。张云璋卸下行李,环顾四周,发现这户人家正堂供着一尊狐首人身的塑像,香炉里插着三炷香,烟气袅袅。
“老丈,贫道看这屯子里,家家户户都贴着狐狸剪纸,还供着这狐仙像,是何缘故?”
老汉叹了口气,给张云璋倒了碗热水,“道长有所不知,咱们这屯子叫狐仙屯,祖上受过狐仙大恩,世代供奉胡三太奶。这不过年了嘛,给老仙家贴点喜庆的。”
张云璋接过热水,眉头微皱。他是正一道出身,虽知各地有保家仙习俗,但见整个屯子如此虔诚供奉狐类,心下仍觉不妥。
“老丈,贫道一路进屯,感觉屯中气息有异,似乎有妖...有不寻常的气息弥漫,你们可曾察觉?”
老汉脸色一变,连连摆手:“道长可别乱说!咱屯子有胡三太奶护着,平安着呢!年前李寡妇家小孩夜哭不止,还是胡三太奶显灵给治好的。”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老汉开门,见是个裹着厚棉袄的年轻人,气喘吁吁。
“刘叔,不好了!王老五家又出事了!他家的鸡一夜之间全死了,脖子上都有牙印,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咬的!”
老汉回头看了眼张云璋,面色尴尬,“二狗子,别大惊小怪的,兴许是黄皮子钻进去了。”
“不像黄皮子干的,”二狗子压低声音,“屯子里都在传,是胡三太奶发怒了,因为王老五上月砍了后山那棵老槐树...”
张云璋站起身,“贫道略懂驱邪之法,不如带我去看看?”
老汉还想阻拦,二狗子却已经应了下来:“那敢情好!道长这边请。”
王老五家离得不远,院子里已经围了几个乡亲,正对着鸡舍指指点点。见老汉带着个陌生道士过来,都露出警惕的神色。
张云璋走进鸡舍,只见十几只鸡横死当场,每只鸡脖子上都有两个小孔,伤口发黑,却不见多少血迹。他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点泥土放在鼻前闻了闻,脸色凝重。
“确有妖气。”张云璋起身,对众人说道,“贫道看这屯子妖气弥漫,恐有妖物作祟。明日贫道就在山腰那道观设坛做法,为屯子驱邪!”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接话。最后还是刘老汉开口:“道长,这...这不太好吧?咱屯子有胡三太奶护着,不必劳烦道长了。”
张云璋摇头:“人妖殊途,纵是保家仙,终究非我族类。长久与妖物同居,必受其害。”
这话一出,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颤巍巍地站出来:“你这道士好不知理!胡三太奶护佑咱屯子百十年了,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你咋能说是害呢?”
张云璋不为所动:“明日午时,贫道自会开坛做法。”
说完,他转身朝山腰的破道观走去,不顾身后的议论纷纷。
那道观虽破败,主体结构尚存。正殿里供着三清像,已积了厚厚一层灰。张云璋简单打扫出一片地方,铺开行李,准备明日做法用的法器。
夜深人静,张云璋正在打坐,忽听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睁眼一看,见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红棉袄,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捧着个热气腾腾的窝头。
“娘说,道长一天没吃东西了,让我送点吃的来。”小女孩怯生生地说。
张云璋心头一暖,接过窝头,“谢谢你,小姑娘。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上山不怕吗?”
小女孩摇摇头:“不怕,有胡三太奶护着我呢。”
张云璋皱眉:“那狐仙...真这么灵验?”
“当然啦!”小女孩眼睛亮起来,“去年我掉进冰窟窿,就是胡三太奶救的我。我看见她了,穿着白衣服,可好看啦!”
张云璋沉吟片刻,“小姑娘,人妖殊途,再好也是异类。你还是少与她接触为好。”
小女孩撅起嘴:“道长你胡说!胡三太奶是好人!”说完,转身跑掉了。
张云璋摇摇头,继续打坐。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一阵心悸,睁开眼,见殿内不知何时弥漫起一层薄雾。雾中,他似乎看见一双金色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
“道士,何必多管闲事?”一个飘渺的女声在殿中回荡。
张云璋猛地站起,手持桃木剑:“妖孽,终于现身了!”
那声音轻笑:“我在此地修行三百载,护佑一方水土,从未害人性命。你何故非要与我为难?”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日不除,终成大患!”
“好个固执的道士...”声音渐远,雾气散去。
张云璋一夜未眠。
次日午时,法坛已设好。张云璋手持桃木剑,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词。坛下围了不少乡亲,大多面带忧色。
法事进行到一半,忽然刮起一阵怪风,将坛上的香烛尽数吹灭。
张云璋心知那狐仙开始作祟,连忙重新点燃香烛,继续念咒。不料刚点着的香烛“噗”地一声,又灭了。
如此反复三次,坛下开始骚动。
“道长,算了吧!”刘老汉喊道,“这是胡三太奶不乐意了!”
张云璋不为所动,取出镇妖符,欲贴于坛前。谁知那符纸刚出手,竟在空中自行翻转,“啪”地一声贴回到了他自己额头上!
坛下一片哗然。
张云璋又惊又怒,摘下符纸,取出铜铃,摇动起来。铃声本应清脆响亮,此刻却暗哑如破锣。
“妖孽!安敢破我法器!”张云璋咬破指尖,以血染剑,直指后山方向:“今日定要你现出原形!”
话音刚落,法坛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坛上的法器纷纷坠落。张云璋脚下的地面开始蠕动,一条条树根破土而出,缠住他的双脚。
“不好了!道长惹怒胡三太奶了!”人群中有人惊呼。
张云璋奋力挣扎,却挣脱不得。他抬头一看,只见后山方向升起一团白雾,雾中隐约有个白衣女子的身影。
“道士,你口口声声说妖必害人,那我问你,”那飘渺的声音再次响起,此次却清晰无比,传遍山野,“二十年前,瘟疫流行,是我寻来草药,救活屯中四十八口;十年前,土匪来犯,是我迷惑贼首,保全屯子平安;去岁大旱,是我祈来甘霖,救活千亩庄稼。这些,你可曾知晓?”
张云璋怔住了,他看向坛下的乡亲,见他们纷纷点头,眼中含泪。
“可是...可是王老五家的鸡...”
“那是后山狼精所为,我已将其驱逐。”白衣女子的声音转冷,“你自诩正道,却不分青红皂白,见妖即诛,与那滥杀无辜的匪徒何异?”
张云璋哑口无言,手中的桃木剑缓缓垂下。
白衣女子继续说道:“我在此地修行,与民为善,积攒功德,只求早日得道。你今日之举,坏我清修,该当何罪?”
张云璋长叹一声,收起桃木剑,对着白雾躬身一礼:“是贫道错了。修行不分族类,只在心地。今日得遇仙家,方知自己浅薄。贫道这就离去,再不敢扰仙家清修。”
说罢,他收拾法器,准备下坛。这时那小女孩跑上前来,拉住他的道袍:“道长,你要走了吗?”
张云璋摸摸她的头,苦笑道:“是啊,道长做错事了。”
白衣女子的声音柔和下来:“道士,你虽固执,却也能知错就改。我赠你一言:修道先修心,渡人先渡己。望你好自为之。”
白雾渐渐散去,阳光重新洒落山岗。
张云璋向屯民们告辞,背着行李离开了狐仙屯。走出屯口时,他回头望去,见山腰白雾缭绕,隐约有个白衣女子向他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