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夏天,东北黑土地上的小岗村热得反常。村头那棵百年老槐树本该枝繁叶茂,如今却半枯半绿,扭曲的枝桠像极了痛苦挣扎的人臂。树下总是阴风阵阵,三伏天里也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最先出事的是村东头李老四家的二小子铁蛋。那天黄昏,八岁的铁蛋从老槐树下玩耍回来,当晚就发起了高烧,嘴里胡话不断,反复念叨着“树眼红了”。村里赤脚医生给看了,开了退烧药,却不见好转。第三天,铁蛋的右脚底板出现了一块暗紫色的斑痕,形状酷似槐树叶。
紧接着,村西王老五家的闺女小芳、会计家的大儿子建军……短短十天,村里十三个孩子相继病倒,症状如出一辙:高烧、呓语、身上出现槐叶状斑痕。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
“是邪病,医院治不了。”七十三岁的马老太拄着拐杖,在村民大会上敲着地面,“那老槐树成精了,要香火祭祀哩!”
马老太是村里最年长的人,满肚子陈年旧事。她说这槐树自打民国时期就邪性,曾经吊死过七个土匪,树下埋过冤死的产妇。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有人要砍它,斧头刚落树身就渗出血红的汁液,砍树的人当晚就暴毙家中。自此,再没人敢动这棵树。
“树老了就成精,它这是嫌咱们这些年冷落了它,要讨点香火哩。”马老太颤巍巍地说。
村长王建国是退伍军人,不信这些邪门歪道,可眼见孩子们一天天憔悴,医院查不出病因,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组织村民备了三牲祭品,选了个黄道吉日,在老槐树下摆开阵势。
全村人跪在树下,焚香烧纸,烟雾缭绕中,老槐树的轮廓显得愈发狰狞。王建国带头磕头,许下年年祭祀的承诺。说来也怪,祭祀后的第三天,铁蛋的烧竟然退了,其他孩子的病情也有所好转。
村民们松了口气,唯独村里的知青老师张明远眉头紧锁。
张明远是省城来的,在小岗村小学教书已有五年。他注意到,就在孩子们病情好转的同时,老槐树周围出现了一些怪异现象:树洞里有动物骨头和小孩的破衣物,深夜树下常有若有若无的哭泣声。
一天放学后,张明远叫住了十二岁的春生。春生是村里少数没生病的大孩子,聪明胆大,是村里的“孩子王”。
“春生,你晚上听到过树下的哭声吗?”张明远问。
春生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眼神闪烁。
“你知道些什么,对不对?”张明远按住春生的肩膀,“告诉老师,这可能关系到其他孩子的健康。”
春生犹豫再三,终于开口:“老师,我……我和铁蛋他们,一个月前在树洞里发现了东西。”
在张明远的鼓励下,春生道出了原委:一个月前,孩子们在老槐树洞里玩捉迷藏,发现洞底有个破布包,里面包着一本泛黄的日记本和几个银元。他们瓜分了银元,把日记本随手扔在了树洞里。
“铁蛋拿了两块银元,小芳拿了一块,建军……”春生回忆着,“我总觉得,生病的就是拿了银元的孩子。”
张明远心头一紧,让春生带他去看那树洞。春生却吓得直摇头:“我不敢,那树现在邪性得很。而且……而且我昨晚看见树底下有黑影在挖东西。”
当晚,张明远独自拿着手电筒来到老槐树下。月色如水,老槐树的影子像一张巨大的蛛网覆盖着地面。他果然在树根处发现了新翻的泥土,挖开来一看,竟是几只被残忍肢解的黑猫尸体,脖子上还系着红绳。
“张老师也信这树成精了?”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吓了张明远一跳。回头一看,是马老太的孙子马有才,村里有名的二流子。
“随便看看。”张明远不动声色地盖回土。
马有才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树啊,邪性着呢,您城里人不懂,最好别招惹。”说完便晃晃悠悠地走了。
张明远越想越觉得蹊跷,第二天借家访之名去了马老太家。马老太正在院里晒药草,见张老师来,热情地招呼他喝茶。
“马奶奶,您觉得老槐树真的成精了吗?”张明远试探着问。
马老太眯着眼,神秘兮兮地说:“百年老树,有灵性啊。不过啊,树到底是树,最邪门的还是人心。”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头叹息。
家访回来,张明远更加确信事情不简单。他想起春生说的日记本,决定无论如何要进树洞一探究竟。
深夜,张明远带着手电和绳索,悄悄来到老槐树下。树洞离地约一米高,黑黢黢的洞口散发着一股腐木和腥臭混合的气味。他深吸一口气,钻了进去。
树洞内部比想象的要大,像个小房间。手电光扫过洞壁,上面布满了奇怪的划痕,像是某种符号。洞底果然有个破布包,旁边散落着几块银元。张明远捡起日记本,借着灯光翻看。
日记的主人是村里的前会计李守仁,已于三年前去世。记录的是文革期间,村里一批神秘消失的集体财物去向。最后一页写着:“马、王合谋,树底藏宝,我良心不安,留此记录。”
张明远恍然大悟,所谓的“树精作祟”,分明是有人想利用村民的迷信掩盖罪行,并吓走靠近大树的人。生病的孩子可能是在树洞里接触了什么致病源,或者是被人下毒以防他们发现秘密。
正当他思考之际,洞口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接着,一股浓烟涌了进来。
“树精发怒了,要收人了!”洞外传来马有才的喊声,伴随着其他村民的惊呼。
张明远被烟呛得咳嗽不止,拼命撞击堵住洞口的木板。危急关头,春生带着一群村民赶来救火。原来这孩子不放心,一直暗中跟着老师。
混乱中,马有才想趁机溜走,被村长王建国一把抓住。真相大白:马有才和马老太为了守住祖辈隐藏财宝的秘密,利用村民的迷信心理制造了“树精作祟”的假象。他们在树洞撒播致病霉菌,夜间在树下装神弄鬼,甚至残忍杀害动物制造恐怖氛围。孩子们生病后,马老太趁机提出祭祀,既巩固树精迷信,又显得自家慈悲为怀。
然而在审讯中,马老太老泪纵横地道出了另一层秘密:那棵老槐树下确实埋着冤魂——是她年轻时被迫遗弃的女婴。几十年来,她夜夜受良心折磨,借树精之名祭祀,其实也是为了超度自己苦命的孩儿。
“树不会成精,成精的是咱们的心魔啊。”马老太被带走前喃喃道。
病根找到了,孩子们经过对症治疗逐渐康复。村里人集资在离老槐树不远的地方建了个小公园,树洞被填平,周围立起了栏杆。
一个夏夜,张明远看见春生独自站在公园外,望着老槐树出神。
“想什么呢?”张明远问。
春生转过头,眼里有超越年龄的成熟:“老师,马奶奶虽然做了坏事,但她也是个可怜人,对吧?我娘说,那年月,很多女婴都被遗弃了。”
张明远点点头,搂住春生的肩膀。月光下,老槐树的影子不再狰狞,反而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默默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的悲欢离合。
第二年开春,村民们惊讶地发现,枯死多年的老槐树,竟然又吐出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