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夏天,四平郊外白杨屯的知青山脚下,十七岁的上海知青李秀兰第一次独自到屯东头的老井打水。
井是口老井,青石井沿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上面刻着的“光绪二年造”字迹已模糊难辨。屯里人常说这井水甜,夏天冰凉透心,冬天冒热气,可李秀兰总觉得这井阴森得紧。井口四周总是比别处凉快几分,即便是三伏天,站在井边也能感觉到一股子刺骨的寒意。
那天黄昏,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血红。李秀兰提着水桶往井边去,心里还惦记着白天在田里锄草时,老农张大爷讲的那个故事——说这口井在伪满时期淹死过七个女人,都是被日本人糟蹋后想不开跳井的。自那以后,每逢月圆之夜,井里就会传来女人的哭声。
“封建迷信。”李秀兰自言自语道,既是给自己壮胆,也是提醒自己作为知青不该信这些。
她将水桶抛入井中,听着桶撞击水面的回响,忽然觉得这声音比往常沉闷许多,仿佛井水比昨日深了不少。她费力地摇动辘轳,水桶比往常重了许多,辘轳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像是随时会散架。
当水桶终于被提上井口时,李秀兰惊得几乎松手。
井水不是往常的清澈透明,而是泛着淡淡的红色,如同掺了血。更可怕的是,水面上清晰地映出一张女人的脸——苍白浮肿,双眼圆睁,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分明是一张溺死之人的面孔。
李秀兰吓得倒退两步,水桶“咣当”一声落回井中。她心跳如鼓,告诉自己这是幻觉,是听了白天那个故事后的心理作用。她定了定神,再次将水桶放下。这次她小心翼翼地将桶提起,心跳得更快了。
井水依然泛红,那张脸还在,而且更加清晰了。突然,那双呆滞的眼睛转动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李秀兰。嘴唇微微张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救我...我是被推下来的...”
李秀兰浑身一颤,差点瘫软在地。她环顾四周,夕阳已经完全落下,暮色四合,远处屯子里零星亮起灯火。风吹过高高的玉米地,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谁、谁在说话?”她颤抖着问。
水中的嘴唇又动了:“我叫刘桂香,是被丈夫推下来的。井里不止我一个,还有七个姐妹...都是被拐卖来的...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李秀兰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想起屯子里确实有个叫刘桂香的女人,是几年前从山东嫁过来的,据说后来跟人跑了,原来...
“井底...都是尸骨...”水中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面容也开始模糊,“救救我们...”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呼喊:“秀兰!打桶水怎么这么半天?”
是同来的知青王卫国。李秀兰再看向井中时,水已恢复清澈,再无任何异样。她匆忙打上水,头也不回地跑回知青点,一整夜没合眼。
第二天,李秀兰犹豫再三,还是把事情告诉了知青队长赵志刚。不出所料,赵志刚批评她“封建迷信思想回潮”,要她加强思想改造。但私下里,几个女知青却围过来,小声告诉她屯里早就传言这口井“不干净”,尤其是月圆夜,总能听见里面有女人哭声。
“那为什么还要用这口井?”李秀兰问。
老知青周姐压低声音:“屯里就这一口甜水井,不用咋整?再说,这些年井里确实淹死过牲畜,可从来没捞上来过人的尸体啊。”
三天后的夜晚,李秀兰又一次梦见了井中的女人。这次女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哀伤地看着她,眼角流下血泪。
第二天一早,李秀兰鼓起勇气,找到了屯里的老支书。老支书听完她的叙述,面色凝重地抽了半晌旱烟,最后说:“闺女,这话可不能乱说。现在破四旧,搞封建迷信可是要挨批斗的。”
但李秀兰注意到老支书眼神闪烁,似乎知道些什么。在她再三恳求下,老支书终于叹气道:“这井确实邪性。五三年屯里大旱,井水见了底,有人看见井底白花花一片,像是人骨头。可后来突然下了场大雨,井又满了,也没人敢下去看。”
李秀兰回到知青点,越想越觉得不能不管。她找来长竹竿和铁丝,自制了一个简易钩子,趁着正午太阳最旺的时候,悄悄来到井边。她将钩子放入井中,来回打捞。一开始只有些水草和淤泥,忽然钩子碰到了什么重物。她费力地拖拽,终于拉上来一个东西——一只已经腐烂的女性手臂,手腕上还套着一个褪色的红头绳。
李秀兰尖叫着跑回屯子,这次没人再说是迷信了。老支书立即派人看守井口,同时派人骑自行车到公社报案。
两小时后,公社来了三个公安。起初他们也不信井里会有多具尸体,但当专业的打捞工具从井底捞起第一具完整的女尸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一具,两具,三具...整整七具女性的尸骨被打捞上来,排列在井边的草地上。最早的基本只剩白骨,最近的还能辨认面容——正是李秀兰在水中看到的那张脸,刘桂香。
屯里炸开了锅。老人们窃窃私语,说这是“冤魂显灵”;公安则面色凝重,立即展开调查。
调查结果令人震惊:这七名女性都是近年来从外地被拐卖到当地的媳妇。她们或因反抗虐待,或因试图逃跑,被丈夫或“买家”杀害后抛入井中。由于井水特殊的环境,尸体腐败缓慢,有的甚至数年未浮上水面。
案件震惊了整个吉林。专案组进驻白杨屯,陆续逮捕了六名犯罪嫌疑人。然而主犯——刘桂香的丈夫马老四,却在抓捕前夜失踪了。
井被封了起来,屯子里的人开始到三里外的河里取水。李秀兰成了屯里的名人,但也招来不少非议。有人说她有阴阳眼,有人说她装神弄鬼,更多的是马家人的敌视——马老四的三个兄弟扬言要让她“好看”。
一个月后的深夜,李秀兰被尿憋醒,犹豫再三还是出了宿舍。知青点的厕所离宿舍有段距离,需要绕过被封的老井。她本不想去,但实在憋得难受,只好硬着头皮拎着马灯前往。
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屯子里。经过老井时,李秀兰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被封住的井口。突然,她听见井里传来微弱的水声,像是有人在水里挣扎。
鬼使神差地,她一步步走向井边。封井的石板似乎被挪开了一条缝。她凑近那条缝,举起马灯向内照去。
井水映出她的脸庞,但诡异的是,倒影中的她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衣——那是刘桂香被打捞上来时穿的衣服颜色。更可怕的是,倒影中的“她”正在微笑,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阴森诡异的微笑。
“咯咯咯...”井中传来清晰的女人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刺耳,“下一个就是你...”
李秀兰吓得魂飞魄散,马灯脱手落入井中,四周顿时陷入黑暗。她连滚爬回宿舍,一夜无眠。
第二天,她发起了高烧,胡话连连,不断地说“井里的女人要找我替身”。知青点的同伴们轮流照顾她,但病情不见好转。屯里的赤脚医生说这是吓破了胆,得找“明白人”看看。
老支书悄悄请来了屯西头的萨满后人崔大娘——尽管这在当时是冒着巨大风险的。崔大娘看了看李秀兰的状况,摇头说:“这是被冤魂缠上了。井里的姐妹以为秀兰姑娘答应帮她们申冤,现在凶手没全部落网,她们就要拉她下去作伴。”
崔大娘偷偷做了法事,在李秀兰床头撒上糯米,门槛下压了剪刀。说也奇怪,李秀兰的烧当晚就退了。
病愈后的李秀兰变了个人。她不再害怕,而是愤怒——对那些凶手的愤怒,对漠视悲剧的愤怒,对这个吃人社会的愤怒。她主动加入专案组,协助辨认证据,提供线索。在她的坚持下,公安最终在白杨屯后山的山洞里抓到了潜逃的马老四。
马老四招认了所有罪行:他不仅杀害了刘桂香,还协助其他人家处理“不听话的媳妇”。更令人发指的是,他承认井中其实有八具尸体——还有一个是伪满时期被日军欺凌后投井的姑娘,正是这个最早的冤魂“召集”了后来的受害者。
冤情得雪,凶手伏法。公社决定彻底填平这口井。
填井那天,几乎全屯的人都来了。当推土机即将作业时,李秀兰突然站出来,要求最后看一眼井底。
她走到井边,朝黑黢黢的井底望去。这一次,她没有看到恐怖的面容,而是七个模糊的女性身影,她们朝她微微鞠躬,然后渐渐消散在黑暗中。唯有最早的那个伪满时期的姑娘,抬头与她对视片刻,嘴角露出一丝解脱的微笑。
井被彻底填平了。李秀兰在填平的井边种了七棵白杨树,纪念那七个不幸的女人。
多年后,已成为着名作家的李秀兰回到白杨屯。屯里的老人告诉她,那七棵白杨长得特别高大挺拔,风吹过时,树叶沙沙作响,再不像从前那样像是女人的哭泣,而是如同欣慰的叹息。
站在白杨树下,李秀兰仿佛又听到了那口老井的传说。但她知道,那不是迷信,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是那些被遗忘的女人们用生命换来的警示。
井可填,树可长,唯有记忆应该永远留存——这是她对那七个姐妹,也是对那个疯狂年代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