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习课的蝉鸣漫过窗棂，方英转着笔杆往旁边瞥了眼。顾莉莎正低头抄笔记，右手握笔的指节泛白，左手安安静静蜷在桌下—
“你以前是哪个学校的？”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笔尖在草稿纸上画了个小圈。
顾莉莎的笔尖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洇出个小点儿。“是乡下的。”她抬头望了眼窗外，操场边的老槐树落了片叶子，“就一个小中学，全校才两百来个学生。”
方英“哦”了声，心里暗忖难怪她总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教室里静悄悄的，前排传来翻书的轻响，斜对面的张磊正对着数学题皱眉——他今年离一本线就差三分，是班里的“准本科生”。方英捏了捏笔杆，还是没忍住问：“你高考……考了多少？”
顾莉莎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缩。她忽然侧过脸，发丝蹭过方英的耳廓，声音轻得像蚊蚋：“423。”
热气拂在耳边，方英心里咯噔一下。她咬了咬唇，也往顾莉莎耳边凑了凑，气音似的回：“我456。”
话说出口，两人都没再说话。文补一班是复读班的尖子班，八十多号人里，要么是差几分上六百的，要么是想冲重点的。就她们俩，是实打实没够上本科线的，像混在青苹果里的两个小酸梨。
“那你是怎么来这个班的？”顾莉莎先开了口，指尖在桌布上轻轻划着，“我听说进一班得看分数。”
“我爸找了关系。”方英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才把我塞进来的。”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其实我该去三班的，那边分数低。”
顾莉莎正点头。她赶紧往方英那边凑了凑，声音软乎乎的：“文补一班的班主任是我小姨夫。”
“啊？”方英差点惊得撞翻笔袋，赶紧捂住嘴“王老师？”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总板着脸的周老师，竟是顾莉莎的亲戚。
“嗯。”顾莉莎偷偷瞟了眼讲台，眼里闪着点促狭的笑，“我小姨嫁他的时候，我还去吃了喜酒。本来我妈怕他不好管我，想让我去普通班，是他说一班老师抓得紧。”
方英忍不住笑了，刚要接话，却见周老师抬头往这边看了眼。两人赶紧低下头，假装看课本，肩膀却还挨着，像两棵悄悄靠在一起的小苗。
蝉鸣还在响，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课桌上，把练习册的边角晒得发烫。方英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顾莉莎，见她转头，便对着她弯了弯眼睛——原来不止自己是“走后门”进来的，原来她们俩都是一样的。
桌下的手悄悄握了握，又赶紧松开，像怕被人发现的小秘密。窗外的风掠过高楼，送来远处的下课铃，方英低头看着练习册上的红叉，忽然觉得没那么慌了。
午后的阳光把教室晒得暖洋洋的，粉笔灰在光束里慢悠悠飘着，后排几个男生趴在桌上，胳膊肘支着下巴，眼看就要随着窗外的蝉鸣盹过去。忽然，教室前门“砰”地被推开，带着股走廊里的风。
方英正转着红笔打发时间，笔尖一顿抬眼——是班主任王广明。他那头标志性的“刺猬头”又炸着，几缕倔强的黑发竖着，中间掺着的白发格外显眼，像晒焦的草堆里落了点霜。鼻梁上的黑方框眼镜滑到了鼻尖，他没推，就那么眯着眼往教室里扫，黝黑的脸上沾着点没擦干净的粉笔灰，手里捏着张卷边的签到表，袖口还卷着，露出半截结实的胳膊。
“都精神点！”他嗓门亮，像敲了下搪瓷缸子，趴在桌上的男生“噌”地直起背，“点名了，点到的答‘到’。”
他把签到表往讲台上一磕，抚平了卷边，手指在纸页上点着念：“李浩然。”
“到！”斜前排的男生应得脆，椅子腿蹭地响了声。
“张磊。”
“到。”后排传来闷闷的声音，方英瞥见张磊正把手机往桌洞塞。
名字一个个念过去，教室里的“到”声此起彼伏。方英悄悄碰了碰同桌顾莉莎的胳膊，小声说：“咱俩肯定在最后。”顾莉莎点点头，指尖攥着笔杆，额前的碎发垂着，遮住了眼睛。她们俩是唯一的没有上本科线的，报名表排在最后，每次点名都落在尾巴上。
“陈雨。”
“到。”
“赵晓冉。”
“到。”
签名单快翻到底时，王广明的手指顿了顿。“方英。”
“到！”方英赶紧应，坐直了些。
“顾莉莎。”
“到。”顾莉莎的声音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细声细气的。
王广明“啪”地合上签到表，往讲台上一放，双手往腰上一叉。“好！”他扬了声，眼镜滑得更厉害了，他抬手推了推，目光往教室后排扫，“顾莉莎和方英，站起来让我看看。”
这话一出，教室里静了瞬。方英愣了愣，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顾莉莎也跟着慢慢起身，椅子腿擦过地面，发出轻响。两人并排站着，方英能感觉到全班的目光都聚了过来——前排的人扭过头，后排的人伸长脖子，连刚才打盹的男生都瞪着眼，满是“这是干啥”的茫然。
顾莉莎的肩膀微微缩着，左手悄悄往身后藏了藏，方英心里犯嘀咕：王老师这是咋了？
王广明没管班里的窃窃私语，从讲台上下来，步子“噔噔”地踩着水泥地，径直走到她们俩课桌旁。他比她们高出一个头，黝黑的脸凑过来，眼镜片反射着光，方英紧张得攥紧了衣角，却听见他忽然叹了口气。
“你们俩啊。”他声音放低了些，却足够全班人听见，“我知道你们是怎么进的一班——一个是家里托了关系，一个是沾了亲戚的光。”
这话像颗小石子丢进水里，班里“嗡”地起了声，有人悄悄往她们这边瞟，眼神里多了点探究。顾莉莎的脸“唰”地红了，耳根都透着热，头垂得更低了。
王广明却抬手拍了拍方英的课桌，声音又扬起来，带着股子硬气：“但进了我文补一班的门，就都是我的学生！”他扫了眼全班，“别觉得她们俩分数低就碍眼，我王广明带学生，不看过去看将来！”
说完，他又转头盯着方英和顾莉莎，眼神里没了刚才的严肃，倒多了点沉缓的认真：“你们两个要好好学。”他指了指教室后墙的标语——“破釜沉舟，一战成硕”，“别砸了我文补一班的招牌，更别辜负了自己来复读这遭。”
方英愣了愣，心里那点紧张忽然散了，倒腾起股热乎气。她看了眼旁边的顾莉莎，见她也慢慢抬起头，眼里虽还有点慌，却直勾勾地望着王广明，点了点头。
“听见了没？”王广明又问了句。“听见了！”方英脆生生应道，顾莉莎也跟着小声答：“听见了，王老师。”
“坐下吧。”王广明挥了挥手，转身往讲台走，走到一半又回头，“有什么不会的，就去办公室里面问。”
两人赶紧坐下，椅子腿又轻响了声。班里的目光慢慢收了回去
王广明的脚步声刚消失在走廊尽头，教室里那层紧绷的安静就“哗啦”一声碎了。先是后排传来两道刻意压低的气音，像往热油里撒了把盐，瞬间搅得整个教室都泛起了细碎的声响。
“我最讨厌关系户了。”是斜后方那个总爱抱着本习题册的女生，声音压得只有旁边人能听见，可那撇着嘴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眼神往方英和顾莉莎这边瞟时，带着点毫不掩饰的嫌恶。她同桌跟着点了点头，没说话，却轻轻“嗤”了一声，指尖在课本上重重划了下。
这声“嗤”像个信号，更多细碎的议论顺着课桌缝钻了出来。
“可不是嘛，咱班本来都是考一本的，突然塞进来两个……”前排的男生转着笔，话没说完，却对着同桌挑了挑眉，那眼神里的“不言而喻”比说出来还清楚。
“他们两个是不是连本科都没有考上啊？”更直白的猜测飘了过来，是坐在中间排的女生，声音不大，却像根细针，直直扎进方英耳朵里。她旁边的人赶紧拉了拉她的袖子，可眼睛却没移开，还在偷偷打量顾莉莎垂着的脑袋和方英攥紧的手指。
方英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又围了上来，比早上刚见面时更扎人。有好奇，有鄙夷，还有些藏在“小声说话”里的刻薄，像无数双小眼睛，在她和顾莉莎身上扫来扫去。她偷偷往旁边看，见顾莉莎的脸埋得更低了，额前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紧握的双手露在桌沿外，指节白得泛青，连带着肩膀都微微发颤。
“别听他们的。”方英没忍住，往顾莉莎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却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他们就是闲的。”
顾莉莎没抬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指尖在桌布上抠出个浅浅的小坑。教室里的窃窃私语还在继续，像团挥不散的雾，闷得人胸口发堵。方英攥着笔，笔杆被捏得发烫，心里憋着股气——她想站起来怼回去，想告诉那些人她们不是来混日子的，可话到嘴边，却被顾莉莎轻轻拽了拽袖子。
“算了。”顾莉莎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带着点认命的软，“说就说了。”
方英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那点气忽然转成了酸。她没再说话，只是把椅子往顾莉莎那边又挪了挪，胳膊肘挨着胳膊肘，像是想替她挡掉那些扎人的目光。窗外的阳光明明还亮着，可教室里的光线，却好像暗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