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屿要带苏言回沈家老宅参加家宴的消息,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家内部激起了不小的涟漪。沈屿的母亲,那位向来优雅从容的沈夫人,第一次在电话里显露出了迟疑。
“小屿,你确定要带他来?那种场合……他到底不方便,怕是会不自在。”她的措辞委婉,但担忧显而易见。一个不能说话的男妻,在沈家这样规矩繁多、旁支林立的大家族聚会上,无疑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甚至是暗中非议的对象。
沈屿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目光沉静地望着脚下繁华的城市。“妈,他是我合法登记的妻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沈家的家宴,他理应在场。至于其他,有我。”
“可是……”
“没有可是。”沈屿打断母亲,“您只需要把他当成我的伴侣来接待,其他的,不必操心。”
挂了电话,沈屿揉了揉眉心。他理解母亲的顾虑,但他更清楚,如果连沈家内部这一关都过不了,以后苏言要面对的风雨只会更多。他必须从一开始,就明确地摆出自己的态度。他的小哑巴,需要习惯站在他身边,也需要学会,在他的羽翼下,坦然面对这个世界。
出发前夜,沈屿提前回到了公寓。他发现客厅的沙发上,整齐地放着一套崭新的、质地精良的西装,旁边还配好了领带和袖扣,显然是给他准备的。而苏言则不在客厅。
他走到次卧门口,门虚掩着。他看到苏言正站在穿衣镜前,身上穿着一套明显是刚送来的、合身得体的浅灰色西装,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身形纤细挺拔。但他脸上没有即将参加重要场合的期待,反而满是紧张和不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对着镜子,一遍遍地练习着微笑,那笑容却勉强得让人心疼。
沈屿的心像是被细微的针扎了一下。他推门进去。
苏言听到动静,猛地转过身,看到是他,像是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躲。
沈屿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衣服很合身。”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苏言低下头,手指蜷缩着。
沈屿抬起手,不是去碰他的衣服,而是轻轻拂过他微蹙的眉心。“不用怕。”他说,“只是吃顿饭,跟着我就好。不需要你应付谁,也不需要你强颜欢笑。”
苏言抬起头,望进沈屿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敷衍,没有不耐烦,只有一种沉静的、让人心安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挤出一个表示“我没事”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沈屿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忽然伸出手,帮他正了正其实已经非常端正的领带,动作算不上熟练,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这样很好。”他说,“我的小哑巴,安静站着就很好。”
“我的小哑巴”这几个字,再次以一种自然而又强势的姿态被说出,奇异地驱散了苏言心中大半的惶恐。他轻轻点了点头。
家宴当晚,沈家老宅。
灯火通明,宾客云集。当沈屿携着苏言出现在宴会厅门口时,原本喧闹的厅堂有瞬间的寂静,几乎所有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了过来。好奇的、探究的、审视的,甚至不乏带着轻蔑和看好戏意味的视线,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落在苏言身上。
苏言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沈屿身边靠了靠。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仿佛要将他从外到里剖析个透彻。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几乎想要转身逃离。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坚定地握住了他微凉而汗湿的手。
是沈屿。他旁若无人地牵住了苏言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庇护。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跟着我。”
简单的三个字,像是一道屏障,瞬间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恶意。苏言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任由沈屿牵着他,一步步走进那觥筹交错、暗流涌旋的名利场。
沈屿直接带着他走向主桌,向主位上的沈老爷子(沈屿的祖父)和父母问好。沈老爷子威严的目光在苏言身上停留片刻,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未置一词。沈夫人则努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但眼神中的复杂难以掩饰。
“这就是苏言吧?果然是一表人才,就是……太安静了些。”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响起,是沈屿的一位堂婶,语气里的刻薄几乎不加掩饰。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不少人都竖起了耳朵。
苏言的脸颊微微泛白,被沈屿握着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沈屿面色不变,目光淡淡扫向那位堂婶,语气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堂婶费心。苏言喜静,不爱喧哗。”他一句话,将对方的“太安静”定性为个人喜好,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堂婶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笑了笑。
整个晚宴,沈屿始终将苏言带在身边。有人来敬酒寒暄,沈屿会自然地接过话头,偶尔会侧头低声对苏言解释一两句在场人物的关系,或是代他回敬。他并没有刻意让苏言表现什么,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为他布菜,在他杯子空了时示意侍者添上果汁,在他被过于好奇的目光打量时,用一个眼神便让对方移开视线——都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息:这个人,是我沈屿护着的,你们掂量着办。
苏言起初十分紧张,但渐渐地,在沈屿无声却强大的庇护下,他慢慢放松下来。他安静地坐在沈屿身边,吃着沈屿偶尔夹给他的、合他口味的菜肴,听着周围人看似热情实则机锋暗藏的交谈。他不能说话,但这反而让他成了一个绝佳的观察者。他用那双清澈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这个与他过去二十年截然不同的世界,看着沈屿在其中游刃有余、掌控全局的模样。
他发现,工作中的沈屿是冷硬的、高效的,而此刻在社交场上的沈屿,则多了一份沉稳内敛的威仪,言谈举止间滴水不漏,却总能轻易成为焦点。这样的沈屿,强大得令人心折。
中途,沈屿被两位叔父叫到一旁谈事,低声叮嘱苏言在原地等他。苏言乖巧点头,独自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总有不长眼的人。
沈屿的一位远房表弟,带着几分酒意,晃悠到了苏言面前,语气轻佻:“哟,这就是我屿哥娶的那个……小美人儿?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多闷啊。不会说话,总会喝酒吧?来,陪哥哥喝一杯?”说着,就要把酒杯往苏言手里塞。
苏言脸色一白,猛地往后缩,避开了那只手,眼中满是警惕和抗拒。
“怎么?不给面子?”表弟觉得落了面子,声音提高了几分,引来周围一些目光。他仗着几分酒意,又往前凑,语气更加不堪,“听说你以前在苏家就不招人待见,怎么,到了我们沈家,还摆起架子来了?一个哑巴……”
“哑巴”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苏言心里,让他浑身发冷。他紧紧咬着下唇,手指用力掐进掌心。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他身后炸响,带着骇人的戾气:
“你说谁是哑巴?”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沈屿不知何时已去而复返,就站在不远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整个区域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度。他一步步走过来,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那个远房表弟。
那表弟酒瞬间醒了大半,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解释:“屿、屿哥,我……我开玩笑的……”
沈屿根本没听他解释,他径直走到苏言身边,先是低头仔细看了看苏言苍白的脸色和微红的眼眶,确认他没受什么实质伤害,但惊惧是肯定的。他心中的怒火瞬间燎原。
他转过身,将苏言完全护在自己身后,盯着那个抖如筛糠的表弟,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清晰地传遍整个角落:
“给我听清楚,也给你们所有人都听清楚。”
他目光冷冽地扫过周围那些或惊或惧的面孔。
“苏言,是我的合法妻子,是沈家名正言顺的长孙媳。他只是不喜欢说话,不代表可以任人轻贱。”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
“以后,谁再敢对他不敬,就是对我沈屿不敬。后果,自己掂量。”
说完,他不再看面如死灰的表弟和噤若寒蝉的众人,转身,重新牵起苏言的手。这一次,他的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和坚定。
“我们回家。”他对苏言说,声音里的寒意瞬间褪去,只剩下不容错辩的维护。
在所有人复杂各异的目光注视下,沈屿牵着苏言,旁若无人地、大步离开了沈家老宅。
坐进车里,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目光,苏言一直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放松下来。他靠在椅背上,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脱力。但心里,却被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充斥着。
他悄悄侧过头,看着身边闭目养神、侧脸线条依旧冷硬的沈屿。想起他刚才在众人面前,那样毫不犹豫、那样强势地维护自己,称自己为“妻子”,为“长孙媳”……
一股滚烫的热流涌上眼眶。他慌忙转过头,看向窗外飞逝的夜景,努力将眼泪逼回去。
他不能说话,但他心里的声音,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响亮。
而沈屿,虽然闭着眼,但苏言细微的动静他都感知得到。他能感觉到身边人情绪的剧烈波动。他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苏言依旧微凉的手,再次紧紧握住。
这一次,苏言没有僵硬,没有退缩,而是轻轻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回握住了他。
车内一片寂静,却有什么东西,在无声中疯狂滋长,坚定地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