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基地的医疗区内,光线柔和如晨曦,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液和某种舒缓神经的草本植物混合的清淡气味。林半夏悬浮在椭圆形的静滞舱中央,透明的生物凝胶包裹着她苍白的身躯,像一枚沉睡在琥珀中的蝶蛹。
凝胶内缓慢循环的微光液体正持续为她受损的神经系统提供滋养和稳定。周卫国坐在舱旁的监护椅上,手臂的伤口已重新包扎妥当,但眉宇间的疲惫和担忧如同刻痕,深重得无法抹去。
他的目光几乎黏在舱内那个安静的身影上,每隔几分钟就下意识地扫一眼旁边屏幕上跳动的生命体征数据……心率、脑波活动、生物能量熵值……虽然依旧微弱,但至少不再像刚被送来时那样濒临崩溃的边缘。
几个小时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和意识层面的惨烈搏杀,余波仍在每个人心头震荡。
高天岳队长正在隔壁的简报室与“渡鸦”的指挥官银隼进行紧急磋商,吴启明博士则被允许接入基地的部分非核心数据库,试图从“影子”遗留下来的海量碎片信息中拼凑出更完整的真相。
基地内部运行井然有序,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静滞舱内,林半夏的意识正漂浮在无边无际的灰白色迷雾中。没有痛楚,没有声音,只有一种失重的虚无感。她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又或者是一粒尘埃,在时间的缝隙里随波逐流。
偶尔,会有一些破碎的画面闪过……冰冷刺骨的冷却液、赫连博士扭曲疯狂的面孔、周卫国染血却坚定的眼神、还有那个在胚胎库中化为尘埃的少年“容器”……这些记忆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每次闪现都带来一阵心悸,但很快又被凝胶的安抚作用抚平。
直到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共鸣感,如同蛛丝般轻轻触碰了她意识的核心。
是那个印记……锁骨下,那个与“深渊”相连的“蜂后”印记,即使在静滞状态下,依然传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悸动。但这悸动与之前被“深渊”意识强行侵入时的狂暴截然不同,它更温和,更……像是在试探,或者说,在“观察”。
(意识深处)
迷雾微微波动,一个模糊的、非人的“视线”投注过来。没有具体的形态,没有语言,只是一种纯粹的“存在”感。林半夏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如同一个刚学会感知世界的婴儿,笨拙地触摸着她的意识边界。
“你……还在……” 一个意念碎片飘过,并非声音,而是直接的理解。这意念带着一种初生的稚嫩,却又蕴含着令人战栗的古老底蕴。
是“深渊”?不,不完全一样。更像是……从“深渊”那庞大意识主体上剥离下来的、一丝刚刚萌生了“自我”意识的碎片?是因为她最后注入的那个混乱信号包,意外催化了什么吗?
林半夏尝试集中残存的精神力,向那个“视线”发送回一个简单的意念:“你是谁?”
“我是……回响……你的……回响……” 模糊的意念断断续续,带着不确定性,“容器……碎了……我……出来了……跟着……你……”
容器?是指那个少年?这个意识碎片,是依附在那少年“容器”上、属于“深渊”的一部分,因为容器的崩溃和她的强烈干扰,才意外独立了出来,并且……跟着她来到了这里?
没等半夏进一步交流,外部现实的触感将她拉回。静滞舱的凝胶微微波动,监测到她意识活动的轻微提升。同时,医疗室的门滑开,银隼和高天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银隼依旧穿着那身灰色作战服,战术目镜推至额顶,露出那双冷静如冰川的蓝色眼睛。高天岳的脸色则凝重得多,显然刚才的会议并未带来什么好消息。
“她怎么样?”高天岳看向周卫国,声音低沉。
“生命体征稳定了,但意识活动还很微弱。”周卫国站起身,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静滞舱,“银隼指挥官,你们有办法让她彻底恢复吗?”
银隼走到控制台前,调出更详细的数据图谱:“静滞舱能修复她肉体的损伤,稳定生物能量场。但她的意识与‘深渊’产生了深度纠缠,这种创伤……更接近于灵魂层面。我们的技术只能提供支持,最终能否苏醒,以及苏醒后是否还是‘她’,取决于她自身的意志力和……运气。”他顿了顿,指向图谱中一个异常波动的参数,“不过,有个情况值得注意。她的印记共鸣频率,在过去一小时内出现了数次极其微弱的、非典型的峰值波动。不同于之前被强制共鸣的剧烈反应,更像是一种……低强度的、自发性的信息交换。”
周卫国心脏一紧:“意思是……‘深渊’还在影响她?”
“不确定。”银隼摇头,“信号特征很陌生,能量级别极低,不像是主动攻击。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高队,吴博士那边有初步发现了吗?”
高天岳点头,示意周卫国一起到旁边的全息投影桌前。“吴启明破解了部分加密档案,关于‘影子’极端派的‘登神计划’和那个‘共鸣枷锁’,有了更可怕的细节。”
投影亮起,显示出复杂的结构图和数据流。高天岳操作着界面:“‘登神计划’的最终目的,并非单纯控制‘深渊’能量,而是试图利用‘蜂后’血脉作为桥梁,将选定的‘影子’高层意识……上传到‘深渊’之中,实现某种意义上的‘数字飞升’或‘意识永生’。而‘共鸣枷锁’,就是确保上传过程稳定、并防止‘深渊’意识反噬的关键装置。”
周卫国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想变成……那种东西?”
“更准确地说,是想成为‘深渊’的一部分,或者说,寄生在‘深渊’上,获得近乎神的力量和寿命。”高天岳语气沉重,“赫连博士自己就是第一个候选者。但他显然低估了‘深渊’的复杂性和危险性。你们在胚胎库的行动,不仅破坏了他的计划,可能还意外触发了他最恐惧的情况……‘深渊’主体意识的进一步苏醒和……不满。”
银隼补充道:“我们监测到全球多个深部能量异常点的活动都在加剧,尤其是马里亚纳海沟区域。能量读数显示,某种庞大的存在正在调整自身的‘状态’,其活动模式开始带有……更明显的‘目的性’。而林半夏最后发出的那个信号,如同在一潭死水中投下了巨石。”
就在这时,静滞舱突然发出轻微的警报声!屏幕显示,林半夏的脑波活动急剧攀升,生物能量场出现剧烈波动!
“半夏!”周卫国立刻扑到舱边。
舱内,林半夏的身体微微抽搐起来,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经历极大的痛苦或挣扎。她锁骨下的印记透过凝胶,散发出不稳定的微弱光芒。
(意识深处)
那股新生的意识碎片似乎受到了外部环境(或许是银隼和高天岳的讨论触动了什么)的刺激,突然变得焦躁起来。“上传……寄生……错误……危险……清除……” 混乱的意念涌入半夏的脑海,夹杂着对“影子”计划的恐惧和排斥,以及对自身存在的不安。
“冷静!” 半夏用尽全力传递出安抚的意念,“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深渊’……它到底是什么?它想要什么?”
碎片意识剧烈波动着,传递过来的信息支离破碎,却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家……很大的家……但坏了……睡了很久……很孤独……他们……小虫子……吵……还想偷东西……生气……”
“星星……很远的地方……有声音……呼唤……但路断了……需要……钥匙……”
“你……不一样……你的声音……温暖……像……以前的……守护者……”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描绘出一个与“影子”和林国栋认知中截然不同的“深渊”形象:它可能是一个古老而受损的宇宙级存在(“家坏了”),长期休眠(“睡了很久”),因为“影子”的频繁干扰和企图窃取能量(“小虫子吵”、“偷东西”)而被激怒。它似乎也在寻找什么(“星星很远的地方有声音呼唤”),但途径受阻(“路断了”),需要特定的“钥匙”。而林半夏的“哨兵”血脉,似乎让它联想到了某种“以前的守护者”。
这个初步的“交流”,虽然模糊,却指向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人类对“深渊”的认知,从根源上就可能存在巨大的偏差和傲慢!
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感打断了交流!外部,银隼当机立断,启动了静滞舱的深度镇静程序,更强的能量流注入,强行平复了半夏意识的剧烈波动。那新生的意识碎片似乎受惊,迅速缩回,消失得无影无踪。
舱内重新恢复平静,半夏的体征数据也逐渐回落。但周卫国和刚刚闻讯赶来的吴启明、以及基地的医疗官,脸色都异常难看。
“刚才的波动非常危险,几乎接近意识崩溃的阈值。”医疗官检查着数据,心有余悸,“必须维持深度静滞,不能再让她承受任何外部刺激或尝试意识活动了。”
吴启明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不……或许我们不该一味地压制。刚才的波动,虽然危险,但你们看能量频谱的残留痕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交互特征!这可能是我们理解‘深渊’本质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疯了?”周卫国厉声反对,“你想拿她做实验品吗?”
“不是实验!”吴启明激动地反驳,“是沟通!如果‘深渊’并非我们想象中纯粹的毁灭意志,如果它存在可沟通的可能,哪怕只是一丝一毫,都意味着我们可能找到一条完全不同的出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在毁灭和同归于尽之间做选择!”
银隼沉默地听着两人的争论,目光落在静滞舱中那张苍白的脸上,许久,才缓缓开口:“吴博士的观点……有一定风险,但并非没有价值。我们对‘深渊’的了解太有限了,有限的认知导致我们所有的应对策略都建立在‘对抗’的基础上,而这很可能正将我们引向绝路。”
他调出基地的全局监控图,上面显示着基地外部的能量探测数据,代表“深渊”活跃度的曲线仍在缓慢而坚定地攀升。“‘影子’的疯狂举动已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单纯的封堵可能为时已晚。或许……‘渡鸦’成立之初被赋予的‘观察’与‘遏制’使命,需要根据新的变量进行调整。”
高天岳眉头紧锁:“你的意思是?”
“我们需要制定一个备份计划。”银隼的目光扫过众人,“A计划,继续全力稳定林半夏的状态,寻找物理层面削弱或隔离‘深渊’影响的方法,这是最稳妥的路径。但同时,启动b计划……在绝对可控和安全的前提下,尝试与林半夏意识中可能存在的、那个新生的‘深渊回响’建立极低限度的、受监控的信息通道。目标不是对话,而是获取关键情报,尤其是关于‘深渊’的真实意图、弱点,以及……它提到的‘钥匙’和‘守护者’的含义。”
这个提议大胆而激进,充满了不确定性。周卫国本能地想要拒绝,但看着银隼和高天岳眼中同样的凝重与决绝,他知道,眼前的局势已经由不得纯粹的感性选择了。基地外,是正在苏醒的、足以颠覆世界的未知恐怖;基地内,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和……可能也是整个人类文明最后的希望之火。
“b计划……由谁负责?如何保证绝对安全?”周卫国最终沉声问道,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银隼看向吴启明:“吴博士,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对蜂巢技术和生物信号的理解最深。我会给你最高权限,调用基地所有的神经接口和安全协议资源。但有几个铁律必须遵守:第一,任何交互尝试必须以林半夏的生命安全和意识完整性为最高优先级,一旦出现失控迹象,立即终止;第二,交互过程必须在物理隔离的‘黑室’中进行,防止任何可能的能量或信息泄露;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所有获取的信息,必须经过最高级别的分析和评估,绝不能轻易采信。”
吴启明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这就像在刀尖上跳舞,但……我们可能已经没有在平地上行走的资格了。”
方案初步拟定,众人立刻分头行动。高天岳去协调资源和安排安保;吴启明开始准备技术方案;银隼则去应对基地外部可能出现的新的威胁迹象。
周卫国没有离开医疗室。他重新坐回静滞舱边,伸出手,隔着冰冷的舱壁,虚虚地抚摸着半夏的轮廓。脑海中闪过从图书馆初遇至今的点点滴滴,她的迷茫、她的坚韧、她一次次在绝境中爆发的勇气……以及她可能肩负的、远超个人生死存亡的沉重使命。
“半夏……”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无论前路是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这一次,我们一起面对。”
静滞舱内,林半夏的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他的誓言。而那缕新生的“深渊回响”,则在凝胶深处,静静地蛰伏着,等待着下一次未知的接触。
基地之外,塔克拉玛干的星空下,广袤的沙海一片死寂。
但在地壳深处,在遥远的马里亚纳海沟,某种亘古的脉搏,正跳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
一场关乎物种存亡的风暴,正在寂静中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