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明言知五人拿着工部那份沉甸甸的甲等评价,踏入刑部衙门时,时节已悄然流转至夏季。
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淡香和隐隐的暑气,蝉鸣尚未至最喧闹时,但阳光已有了灼人的力度。
面对这六部轮值的最后一站,明言知心里竟生出几分“长征之路即将抵达终点”的感慨。
而令他颇感意外的是,刑部,竟成了他目前最喜欢的部门!
这倒不是因为刑部有什么新奇玩具或美味点心,而是因为——这里的故事太多了!
他们初来乍到,带他们的那位刑部主事上官,正忙着处理一桩刚破获的大案的最后收尾工作,诸如核对笔录、犯人画押等琐碎却关键的环节,实在无暇他顾。
于是,便将这五个观政学子暂时打发到了管理日常治安和民间纠纷的衙役班房,美其名曰熟悉刑部基层事务。
换做旁人,或许会觉得被怠慢,但明言知五人却如鱼得水,开心得不得了!
这衙役班房处理的,尽是东家长西家短的民间琐事:
王五家的牛跑丢了,来报案时描述得活灵活现,仿佛那牛成了精;
赵六和钱七因为宅基地边界问题大打出手,各自带着伤来要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这些在正经官员看来是鸡毛蒜皮、浪费精力的案子,明言知却听得津津有味,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在听最精彩的话本故事。
他不仅能听,还能适时地插嘴问两句细节,那好奇又认真的模样,倒让前来报案的百姓觉得这小官人异常亲切。
程文简会在一旁默默记录,试图从这些纷争中总结出一些民间矛盾的规律;钱尚则充分发挥他八卦的天赋,能从普通案子里打听出半条街的邻里关系;唐瑾和李弈虽然对这类口舌之争不太感冒,但维持秩序、防止当事人激动之下再动起手来,他们还是很在行的。
最重要的是,处理这些事务,他们有机会天天上街!
不是去督工,不是去调研,就是纯粹地跟着衙役去现场看看情况,调解纠纷。
一路上,街边各色小吃摊贩的香气不断诱惑着他们,顺手买串糖葫芦、称斤新上市的水蜜桃、或者来碗冰镇的酸梅汤,简直是工作休闲两不误!
比起在工部面对泥土砖石、在户部面对无穷账册、在吏部面对复杂人际,这刑部的“基层体验”简直就像是度假一般轻松愉快。
知知咬着一串冰糖葫芦,看着前面两个因为一只鸡吵得不可开交的妇人,心里美滋滋地想:这刑部,来对了!要是以后的差事都这么有趣就好了!
当刑部郎中陆铮终于将那桩连环盗窃大案的卷宗整理完毕,犯人画押收监,得以喘口气时,这才想起被自己随手“发配”到衙役班房的那五位小祖宗。
他整理了一下官袍,准备去寻他们,看看这些小祖宗是否耐不住枯燥已经怨声载道。
刚走到前衙大堂附近,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吵嚷得厉害。
陆铮眉头微蹙,快步走入,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瞬间定在了原地,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大堂中央,两位粗布衣衫的妇人正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核心矛盾是一只失踪的老母鸡。
而本该维持秩序、调解纠纷的五位观政学子,竟然……分成了两派!
只听明言知振振有词:“李大娘,您说鸡是您家的,可有凭证?它头顶有撮白毛吗?它会听您唤‘咕咕’的声音吗?”
钱尚在一旁帮腔:“就是!王婆婆家的鸡笼昨天可是破了个洞!”
以明言知和钱尚为首的一方,坚定地站在声称“我家芦花鸡冠子最红”的王大娘这边,知知甚至还模仿着母鸡“咯咯哒”的声音,试图还原现场。
另一边,程文简冷静反驳:“世子,仅凭鸡笼破洞无法断定。王婆婆,您平日喂鸡用何种谷物?鸡啄食时可有何特殊习惯?”
唐瑾抱着胳膊,粗声粗气地附和:“对!说清楚!”
而以程文简和唐瑾为首的则更倾向于相信“李四家门口有鸡毛”的证据,程文简正拿着不知从哪找来的《大昭律疏》,试图寻找关于禽畜走失的界定条款。
李弈则站在中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一脸“你们吵归吵,别动手就行”的无奈。
两拨人各执一词,争论得比那两位当事人还要投入,甚至因为对“鸡毛颜色深浅是否可作为关键证据”产生了分歧,彼此间也隐隐擦出了点小火气。
陆铮:“……”
他出身靖安伯府,是实打实的勋贵子弟,与温叙、徐明瑞是同科进士,虽非一甲,也是二甲传胪,堪称年轻有为。
他自认见识过不少勋贵子弟的做派,有纨绔的,有勤勉的,有故作清高的……但他真没见过哪家勋贵,能像眼前这五位一样,对市井泼妇丢鸡的案子如此津津有味、沉浸式体验的!
这画面实在太有冲击力,让陆铮一时语塞。
而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蹦跶得最欢、小嘴叭叭地帮着王大娘分析“犯鸡”心理的明言知身上。
陆铮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某次翰林院休沐时,徐明瑞那家伙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表情,向他炫耀自家小表弟如何“聪慧灵动”、“乖巧可爱”、“善解人意”的场景……
徐明瑞!
陆铮在心中无声地咆哮。
你管这叫‘可爱善解人意’?!
你那滤镜是拿城墙砖砌的吧?!
厚得恐怕八百米都不止!
眼前这个撸起袖子、恨不得亲自去帮人找鸡的小世子,跟徐明瑞口中那个“玉雪可爱”、“体贴入微”的形象,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陆峥抚了抚额,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欣慰于他们的亲民和投入,还是该头疼他们过于接地气。
他清了清嗓子,迈步走了进去,沉声道:
“咳!堂前喧哗,成何体统!”
争吵声戛然而止。
五人回头,看到是陆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投入,连忙收敛神色,规规矩矩地站好,只是眼神里还残留着未尽辩论的兴奋。
而那两位妇人,见到更大的官来了,也瞬间噤声,惴惴不安地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