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页上晦涩的阵图,被她手指抚过的位置仿佛无声变得澄澈些了——方才的玉册恰是她要归还的其中一卷。这寂静的一步移挪,竟惊扰起她鬓边一络微散的发丝,摇曳拂过颊边,在光影中宛如活过来的一笔墨痕。她未言先开口,只轻轻将玉册递还,如同归还一份时光遗落的信物。
“是我走得急了些,”她的声音清润而微低,仿佛溪水叩过青石,“没有提醒师兄身后有书散开。”孟灵顿了顿,目光才缓缓抬起,并未看向金凡的脸,却在触及那卷摊开的古鉴遗牒时,眉头下意识微微一收,“师兄翻的……是广乘天纪要的残卷?这些阵纹……好生繁复。”
金凡蓦然一怔。这部残卷缺了序目,卷尾磨损,他只凭字迹模糊的只言片语断定为某卷冷僻纪年佚本,没想到孟灵却准确报出了它残缺的真正来源。她居然……连这都知道?
窗外天色终于彻底暗沉下来,只剩远天边缘渗着暗朱的余光。风从高远的长窗涌入廊中,书页被吹卷得簌簌翻响,孟灵侧过身,发梢掠过脸颊时带来微微凉意。
金凡的视线焦着在那摊开的古卷之上,脑中忽而灵光一闪:“确乎复杂了些……师妹可知‘天目’阵的起源章节在何处?我方才寻了许久也未寻得眉目……”这话并非全然为搭讪。关于‘天目’的记载在秘典中残缺不全,一直盘桓在他心头。
孟灵眉峰稍平,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亮光,手指在空气中悄然虚点:“这卷残损过甚了,或许在浑仪古法辨的‘天目篇’丙辰三排东侧柜里——”她话音未落,金凡心头已然轻轻一震。自己刚刚恰也在翻检过那一排书架上下,确实尚未找到相关卷名……而她如此脱口而出,详尽确切。如此庞大的浩瀚藏书,她竟如探囊取物,仿若这些典籍如同身体延伸的记忆一般!
“多谢……”金凡只道出二字,“师妹对典籍竟如此熟络。”
“只是偶尔多看看罢了……”孟灵轻声答话,语气中的羞涩悄然褪去一层青涩薄纱。
藏书阁廊下挂着的符纹晶灯似有所感,盏盏柔和光晕接连亮起。光晕如同细腻的金雾缠绕在两人之间,将原本隔岸相望的疏离悄然蒸腾。一种奇特的同鸣仿佛随着光源亮起而悄然弥散——不是言语,却如同无声的邀请,牵住两人间的寂静。
孟灵悄然抬指拢了拢鬓角松散发丝的动作顿了一下,而金凡此刻才留意到,不知何时,那卷摊开的古书之上,点点纤小的光斑如萤火浮现又幻灭——唯有他与孟灵的目光落在之处才有这瞬间痕迹。
“这是……”金凡凝注那些微光,再抬眼望着孟灵,目色一刹那变得幽邃又清晰。
“这些书……放得实在太久了些。”孟灵轻声回应,眼睫微微一动。
就在这时,窗外风忽转方向,一阵冷意钻进窗隙。书架间光影摇曳,金凡衣衫袖口处的暗袋不知何竟滑开一角,那枚紧贴胸口的玉简瞬间脱出,仿佛挣脱束缚的活物般,骤然迸出一道清冷的银线!
孟灵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诧异。她的指尖如流光般迅疾一探、一点——恰是玉简正要掉落之刹那。那清冽的银辉蓦然停驻、静止,竟随着她这微不可察的动作,轻盈悬浮于两人之间——形如一片细长的柳叶通体澄澈无瑕,银白光晕荡漾如水纹,正中有针眼般渺小的一点赤金,宛如凝固在亿万光尘尘埃里的一滴血泪浮于时光逆流。
“天眼玉叶?”孟灵的声音似凝住低吟,“居然还留在凡尘世间……”
那玉叶沉静漂浮。赤金瞳孔般的核心于浮光中注视着他和她,也照亮了他们眼中那无法掩饰的讶异与凝重——仿佛古籍中的秘符无声坠落,正为他们推开下一道深渊奇旅的幕布——而下一章,却已在无形中悄然展开。
夕照终究在天际收尽最后一缕残金。清冷月光逐渐漫过古老书架,将两人身影缓缓拉得更近。廊间的符灯次第燃起,晶芒映照之下,悬停在虚空之间的“天眼玉叶”折射出千丝万缕的银色光澜。每一次光线的微弱震颤,都似乎携带着沉寂千年的吐息与回响。
空气沉甸甸地凝固下来,书卷油墨味夹杂着尘埃,竟在无形中变得沉重艰涩,仿佛某种尘封的边界正被悄然洞破。
“我见过此物铭文,”孟灵低语道,目光丝毫未离悬空的玉叶,“与师兄探寻的浑仪古法辨有涉。”
银玉叶无声飘浮悬立在两人咫尺之遥的半空中,光华流转不息。金凡凝望着孟灵倒映清辉的双眸,如墨眼眸缓缓沉淀,宛如潭水深处映出明月圆缺。
那玉简与他冥冥中相逢之后,第一次这般真切地昭示它超越凡俗本质的重量。而这重量与秘符,此时悬于一线微光,也将彼此的命运串联于须弥时光之尘。这微光漂浮在两人咫尺之间,仿佛一条无形的绳,将过去、未来紧密缠绕,无声暗示着前方——将是共同深入古老力量中心的一段崭新旅途起点。
夕阳熔金,流霞溢彩。天枢学院琉璃色的檐角浸在柔和的余晖里,空气中浮动着沉淀了一日的清灵之气与草木幽香。石板路的尽头,青衫磊落的金凡与白衣素净的孟灵,恰似两片被微风携来的叶子,悠然相逢。
没有热切的呼喊,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在步履交错的瞬间,一个简单的、无声的点头。然而就在这刹那,目光已如两道清澈的溪流,自然而然地交汇——
金凡的眼眸掠过孟灵额边青丝,停留在那一点几乎微不可见的碧色碎屑上。那是月见草的碎末,只有炼丹房深处、最新鲜的那批药材上才可能沾带。他立即明白,她定是在丹室里耗了大半日,研习一种对神识消耗极大的古方,鬓角这点小瑕疵是她专注忘我的勋章,却也无意间透露了她的疲倦。
孟灵的视线则轻轻拂过金凡的眉峰,敏锐地捕捉到那几乎埋藏在飞扬神采下的一丝几乎不可察的迟滞与浅痕。这是神识消耗过度的征兆,定是演武堂里与符阵反复周旋的结果。外人只道金师兄剑势如虹无懈可击,唯有她能读出这眉宇间刻意放松的沉重。
这瞬息的对视,便是一场无声的问答。
金凡的目光无声地问道:“又在挑战那棘手的凝神丹?”
孟灵的眼神柔柔回应:“你今日又耗神过度了吧?”
无需言语,关切的信号已然送达。
孟灵的嘴角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如同初露水面的菡萏瓣尖,不动声色地抬手。纤指并非去碰发梢上的草屑——那对彼此的了解与自信来说,已是多余的动作。她的手指轻轻掠向袖中,指尖捻过一条素白洁净的手帕,那帕子材质特殊,是金凡早年在东海为她寻来的万年雪蚕丝所织,最能温润安抚神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