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一声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呜咽,从一个小小的躯体中溢出。
晨曦,温柔地穿透“翡翠林海”古老巨木层叠的枝叶,将斑驳的金辉洒落。空气清冽,饱含着生命萌发的蓬勃气息。鸟鸣婉转,溪水潺潺,露珠在蛛网上折射着七彩光芒。这是一片远离尘嚣、生机盎然的原始森林,充满了未被玷污的纯净力量。
然而,蜷缩在一株巨大“安宁橡”虬结根须形成的天然凹穴里的那个小生命,却与这片生机格格不入。
她看起来约莫人类婴儿一岁大小,异常瘦弱,裹着一片不知如何得来、沾着些许苔痕的柔软阔叶。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头发——稀疏柔软,大部分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气的、近乎灰败的银白。但在她的鬓角、后颈的发梢处,几缕深得发暗、近乎墨色的紫发,如同顽固的伤疤,异常刺目地存在着。
她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即使在沉睡中,小小的身体也无意识地、持续地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和永恒的寒意。她的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倔强又脆弱的直线。靠近眉心的地方,一道极其浅淡、仿佛由内而外透出的紫灰色阴影隐约勾勒出一个月牙的形状——不再是第一世爆发时的银白,也不是第二世愤怒时的血红,而是一种被浓重悲伤浸透、黯淡无光的印记,如同灵魂上无法愈合的伤疤。
“冷…好冷…”细碎的呓语带着哭腔,却流不出眼泪。那冷,并非来自林间的晨雾,而是从灵魂最深处弥漫出来的、伴随记忆碎片涌上的彻骨冰寒。翡翠林海的生机与温暖,对她而言,像隔着一层厚重的、布满冰霜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本能地蜷缩,将小小的身体更深地埋进树根的缝隙和冰冷的泥土里,像一只受尽创伤后只想彻底躲藏起来的幼兽。信任?温暖?羁绊? 这些词在她新生的意识里,只与背叛、利用和毁灭的痛苦记忆相连。她抗拒着外界的一切,仿佛任何接触都会带来新的伤害。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靠近。
一只刚学会蹦跳不久的小云雀,有着嫩黄色的喙和好奇的黑亮眼睛,被这树根下奇异的气息吸引,小心翼翼地跳了过来。它歪着小脑袋,打量着这个散发着浓重悲伤和冰冷气息的小小“石头”。出于纯粹的好奇,它伸出小小的、带着些许暖意的喙,轻轻啄了一下女婴露在阔叶外、冰冷的小脚趾。
那一点细微的、带着生命温度的触碰,像一颗微弱的火星,落在了灵魂深处那冻结万里的冰原边缘。
嗡——!
没有任何预兆!
女婴额头那黯淡的紫灰色月牙印记,猛地向内收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攥紧!
紧接着,印记核心处,一点极其微弱、挣扎般的暗紫色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极其艰难地、闪烁了半下!光芒暗淡得几乎被晨曦淹没,且瞬间熄灭,快得如同错觉。这光芒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反而在闪烁的刹那,引动了灵魂深处更剧烈的痛苦记忆回闪——冰冷的刀锋、猩红的血、扭曲的脸!
“啊——!”一声短促、尖锐、充满了纯粹惊惧和痛苦的抽泣猛地从她喉咙里挤出!小小的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紧锁的眉头痛苦地拧紧,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如同受惊的刺猬瞬间蜷缩到了极致。
小云雀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只留下几片飘落的绒羽。
树根凹穴里,重归死寂。只有那小小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深紫色的发梢在微不可查地晃动,额间那黯淡的月牙印记仿佛更冰冷了一些。
晨曦的金辉,终于完整地落在她苍白的小脸上,照亮了那几缕如同凝固血痂般的深紫发梢,也照亮了她脸上残留的惊惧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她沉睡着,或者说,被沉重的哀伤与创伤拖拽在意识的深渊里。翡翠林海的生机在她周围流淌,却无法渗入她冰封的灵魂壁垒。
然而,在灵魂那无边无际的、被“哀”彻底浸透的冰海最深处,在那一点因小云雀触碰而引发的、痛苦挣扎的印记微光之后,一丝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极其缓慢地扩散开。那不是暖意,不是希望,更像是一种…被强行扰动的死寂。
这涟漪,是灵魂对“存在”本身最原始的、无意识的应激。是这充满生机的世界,对她这块“遗烬”发出的第一声微不可闻的呼唤。
救赎的道路,远比想象中更加漫长和艰难。对于背负着两世血泪、灵魂已如寒冰的东璃而言,哪怕是一点微小的“暖”意,都可能先唤起更深的痛楚。寻找“乐”的萌芽,必先穿过这绝望冰原的裂缝。
冰凉的溪水漫过脚踝,带着月影森林特有的清冽气息。赤足的少女,外貌约人类16岁,她蹲在溪边,银色的长发如瀑垂落,几缕醒目的深紫色发梢调皮地搭在她微凉的肩头,又随着她的动作滑入水中,晕开淡淡的涟漪。
“呦~”一声轻快的鸣叫。一只毛色油亮的小鹿凑过来,湿漉漉的鼻子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臂。东璃唇角微弯,清澈的眼眸里漾起一丝纯净的笑意。指尖轻点水面,一簇细小的水花精准地溅在小鹿的鼻尖上。小鹿受惊般跳开一步,随即又欢快地蹦回来,用脑袋顶她,逗得东璃忍不住轻笑出声。这短暂的、与生灵无间嬉戏的安宁,是她在这片放逐之地唯一的“乐”。
笑容尚未在眼底完全化开,一种被冰冷视线锁定的感觉骤然袭来。
溪流对岸的林间阴影里,一队精灵巡逻兵无声伫立。他们身披精致的藤甲,面容俊美却毫无温度,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箭矢,精准地钉在东璃身上,尤其是她发间那抹格格不入的深紫。那目光里没有好奇,只有毫不掩饰的审视、忌惮,以及根深蒂固的疏离。
东璃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消散,如同被寒风掠过的火苗。她猛地低下头,下意识地将那几缕紫色发梢拢到耳后藏起,仿佛那是某种不洁的烙印。轻盈地起身,像一抹受惊的影子,迅速退入身后茂密的灌木丛阴影之中,动作快得只留下一圈小小的水纹在溪面荡漾。
小鹿不明所以,茫然地站在原地,朝着她消失的方向呦呦叫了两声。
灌木丛深处,东璃背靠着一棵粗糙的古树,呼吸微促。溪边的“乐”仿佛只是一个易碎的幻梦,瞬间被那冰冷的现实击碎。精灵的目光,又一次提醒着她身为“异类”的宿命——一个被母族放逐、发梢带着不祥紫痕的半精灵。月影森林的每一片叶子都认识她,却又与她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名为“血脉”的鸿沟。
她抚摸着颈间一枚用坚韧藤蔓串起的古朴橡果——母亲被迫放逐她时留下的唯一信物,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目光穿过枝叶缝隙,望向森林深处,那里有她真正的家,一个巨大的树洞,和一群不会用异样眼光看她的生灵家人。
这片森林是她的“乐土”,也是她唯一的囚笼。精灵的目光如影随形,而森林之外,未知的威胁是否已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