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夜客
偏厅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黄。来人是个穿着普通羊皮袄、商人打扮的中年汉子，面皮微黑，留着两撇打理得挺精细的胡子，眼神活络，看着确实像个常年跑北路的行商。可陈小乐一进门，就看出这人脚下站得稳，呼吸匀长，绝不是普通买卖人。
“小的钱禄，见过陈大人。”来人见陈小乐进来，连忙躬身行礼，姿态放得很低，笑容也堆得恰到好处。
钱禄？也姓钱？陈小乐心里念头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在主位坐下：“不必多礼。刘总管派你来，有何指教？”
钱禄直起身，没急着回话，反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木盒，双手奉上：“临行前，刘总管特意嘱咐，将此物转交陈大人，说是……给朔州将士们的一点慰劳之意。”
陈小乐示意亲卫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几根品相不错的辽东老山参，下面还压着一小叠银票，面额不大，但加起来也有个千把两，东西不重但在这个节骨眼上送来，意思就有点微妙了。
“刘总管有心了。”陈小乐合上盖子，没看那些银票，“钱掌柜不妨直言，刘总管到底有何吩咐？”
钱禄见陈小乐反应平淡，脸上的笑容更盛，也更小心了：“吩咐不敢当，刘总管只是有几句话，让小的务必带到。”
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总管说，陈大人以孤城抗万骑，一战而扬威北疆，真乃国之长城，令人钦佩。此前王公公在时，多有误会，实乃朝中奸佞作祟，总管也是身不由己，还望陈大人体谅。”
开场白是漂亮的套话，先把之前围困朔州、坐视不理的责任推给死太监和“朝中奸佞”。
陈小乐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没接话。
钱禄继续道：“如今黑狼部新败，北疆暂安，此皆陈大人之功。总管之意，北疆行营与朔州，唇齿相依，合则两利，分则……嘿嘿。”他干笑两声，“总管愿与陈大人摒弃前嫌，共保北疆安宁。”
“如何共保？”陈小乐终于开口，声音平淡。
“简单。”钱禄往前凑了凑，“总管可上表朝廷，为陈大人及朔州将士请功，坐实您‘安远镇抚使’的名位。朔州所需之粮草、军械，行营也可酌情拨付一些，作为交换嘛……”他搓了搓手，“朔州自此须尊行营号令，按期缴纳钱粮，境内兵马调动，也需先行报备。另外，那能发雷霆的‘神炮’之术，乃国之利器，陈大人既为朝廷镇守一方，理当献于朝廷，由工部统一督造，方能造福天下嘛。”
图穷匕见。
陈小乐几乎要气笑了，这刘震，仗打完了，跑来摘桃子了？还想空口白牙骗走火炮技术？真当他是三岁小孩？
“钱掌柜，”陈小乐身体微微后靠，脸上甚至带了点似笑非笑的表情，“刘总管的好意，陈某心领了。不过，这朔州是弟兄们用命从韩青手里打下来的，也是我们自己用命从黑狼部刀口下守住的。朝廷的旨意我没见过，行营的号令嘛……之前黑狼部兵临城下时，好像也没听见。”
他语气不急不缓，却字字如针：“至于火炮，那是朔州军民保命的家伙，跟朝廷和行营，好像没什么关系。刘总管若是真有心保北疆安宁，不如多拨些实实在在的钱粮过来，再帮我们问问朝廷，这‘安远镇抚使’的俸禄和开府建衙的规制，什么时候能兑现？”
钱禄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陈小乐如此强硬，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给。
“陈大人，您这……”他试图再劝。
“不必多言。”陈小乐站起身，这是送客的意思，“钱掌柜回去转告刘总管，他的意思我明白了，朔州只想守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过安生日子，不去招惹谁，但也绝不容别人欺上门来。北疆安宁，大家都有好处。若是有人觉得我们好拿捏……”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个装着山参和银票的盒子，语气转冷：“那不妨再来试试，送客。”
亲卫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钱禄脸色变幻，最终还是一拱手，干巴巴地道：“陈大人的话，小的一定带到。”说罢，转身匆匆离去，背影有些狼狈。
送走这个不速之客，陈小乐独自在偏厅站了一会儿。刘震的意图很清楚了，软硬兼施，想把他收编，至少也要控制住。看来，自己这边火炮的威力，是真的让这位北疆总管感到忌惮，甚至……眼红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喃喃道。打跑了一个明面上的敌人，暗地里的觊觎却更多了。
他走回签押房，重新点亮蜡烛，看着桌上那份未写完的计划。刘震的态度，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必须尽快打开局面，获得更多的筹码和回旋空间。
黑山部、西域商路、甚至那个虚无缥缈的紫玉参……每一条线都不能放松。
他提起笔，在“遣使黑山部”那一项后面，又加了几行小字：“探明紫玉参虚实、可能之产地及收购渠道。必要时，可允以精盐、铁器交换。”
写完后，他吹熄蜡烛，和衣躺在旁边的短榻上。脑子里各种信息纷至沓来，三大锚点传来的平稳感应，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
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内部的恢复，外部的周旋，技术的突破，人心的凝聚……哪一样都不能落下。
窗外，传来远处军营隐约的嘈杂声，更衬托出夜的深沉。
朔州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刚刚顶过一波巨浪，还来不及庆幸，下一波暗流，已然在看不见的深处涌动，而他这个掌舵的，必须时刻睁大眼睛，握紧船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