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庵……
永昌九年,春。
姑苏城西三十里,有座无名小山。山不高,却因满山桃花得了个雅号——桃花山。半山腰处,新建了一座书院,青瓦白墙,隐在桃林深处,取名“桃源书院”。
书院不大,只三进院落。前院是学堂,中院是藏书楼,后院则是山长夫妇的居所。
山长姓顾,名怀瑾,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虽不过三十出头,却已满头白发。都说他是少年白头,只有妻子沈薇薇知道,那是三年前抗天劫留下的印记。
沈薇薇是书院的女先生,教孩子们读书习字,也教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她容貌清丽,气质出尘,常着一身青衣,发间只簪一支白玉莲花簪。镇上人都说,这对夫妇定是落难的贵人,不然怎会有这般气度?
这日清晨,沈薇薇正在院中浇花,门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顾先生!顾先生救命啊!”
一个庄稼汉子背着个七八岁的男童冲进院子,孩子脸色青紫,浑身抽搐,眼看就要不行了。
“这是怎么了?”顾怀瑾从书房走出。
“被蛇咬了!”汉子哭道,“田里钻出条花蛇,咬了一口就跑。郎中说是‘七步倒’,没救了…”
沈薇薇放下水瓢,快步上前,查看伤口。伤口在脚踝,两个细小的牙印,周围已开始溃烂。
“是金环蛇。”她蹙眉,“毒性猛烈,寻常草药难解。”
“那…那怎么办?”汉子绝望了。
沈薇薇沉吟片刻,从发间取下白玉簪,在伤口处轻轻一划。簪尖过处,黑血涌出,腥臭扑鼻。她又咬破指尖,滴了滴血在伤口上。
说来也怪,那血滴落处,溃烂立止,青紫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不过片刻,孩子“哇”地吐出一口黑血,睁开了眼。
“活了!活了!”汉子喜极而泣,连连磕头,“谢先生!谢夫人!”
顾怀瑾扶起他:“不必多礼。带孩子回去好好休养,这几日莫要沾水。”
送走父子俩,沈薇薇看着簪尖残留的黑血,若有所思。
“怎么了?”顾怀瑾问。
“那蛇…不是野生的。”沈薇薇低声道,“金环蛇生于苗疆,怎会出现在江南?而且伤口处,有股极淡的腥气,像是…蛊毒。”
顾怀瑾脸色微变:“你是说,有人故意放蛇?”
“恐怕是。”沈薇薇望向山下,“最近镇上,不太平。”
的确不太平。
这三个月来,镇上出了好几桩怪事:张屠户家养的猪一夜之间全死了,死状诡异,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血;李铁匠打铁时,炉火忽然变成绿色,烧伤了手臂;还有王寡妇家的井水,突然变得腥臭难闻…
起初只当是意外,可一桩桩一件件,分明是有人作祟。
“我去查查。”顾怀瑾道。
“一起去。”沈薇薇拉住他,“你如今修为尽失,一个人太危险。”
顾怀瑾苦笑:“薇薇,我是个男人。”
“男人怎么了?”沈薇薇挑眉,“你教我武功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最终,两人一同下山。
镇上已人心惶惶。往日热闹的街市,如今冷冷清清,只有几个胆大的还在摆摊。
“顾先生!沈先生!”卖豆腐的刘婶看见他们,像看见救星,“你们可来了!出大事了!”
“何事?”
刘婶压低声音:“昨晚…赵老爷家闹鬼了!”
赵老爷是镇上首富,宅子最大最气派。可如今,赵宅大门紧闭,门上贴着黄符,院里隐隐传来哭泣声。
“怎么回事?”沈薇薇问。
“说是赵小姐中了邪。”刘婶神神秘秘,“三日前还好好的,突然就疯了,见人就咬,力大无穷。请了三个道士,都镇不住。今早,连赵老爷都…都躺下了。”
正说着,赵宅大门“吱呀”开了条缝,一个家仆探出头,看见顾怀瑾二人,眼睛一亮:“顾先生!您来得正好!快请进!”
赵宅里一片狼藉。家具东倒西歪,地上还有斑斑血迹。正厅里,赵老爷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脖子上有两个细小的孔洞。
“这是…”沈薇薇上前查看,“被什么东西咬了。”
“是小姐…”管家哭道,“小姐她…她不是人了!”
后院传来凄厉的嚎叫。
众人赶到时,只见一个红衣少女被铁链锁在柱子上,双目赤红,口中獠牙外露,正拼命挣扎。那模样,不像人,倒像…僵尸。
“尸毒。”沈薇薇脸色凝重,“她中了尸毒。”
顾怀瑾问:“最近可有什么陌生人到过府上?”
管家想了想:“有!半月前,来了个游方道士,说府上有妖气,要做法事驱邪。老爷信了,让他住了三日。走后第二天,小姐就…”
游方道士。
沈薇薇和顾怀瑾对视一眼。
“那道士长什么样?”
“瘦高个,三角眼,左边眉梢有颗黑痣。”管家道,“对了,他腰间挂着一串铃铛,走路叮当作响。”
话音未落,后院墙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没想到,这穷乡僻壤,还有识货的。”
一个青袍道士飘然落下,正是管家描述的模样。他腰间果然挂着一串铜铃,铃身刻满诡异的符文。
“贫道无尘,见过二位。”道士稽首,“既然你们看出这是尸毒,想必也不是普通人。不如…行个方便?”
“什么方便?”顾怀瑾冷声道。
“这赵家小姐,已被贫道炼成‘血尸傀’,就差最后一步——吸食至亲之血。”无尘笑道,“二位若肯袖手旁观,待事成之后,贫道分你们一杯羹。”
沈薇薇怒极反笑:“以活人炼尸,你就不怕天谴?”
“天谴?”无尘大笑,“这世道,谁还管天谴?弱肉强食,才是真理。”
他摇动铜铃,赵小姐猛地挣断铁链,扑向顾怀瑾!
沈薇薇正要出手,顾怀瑾却挡在她身前,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屈指一弹。
铜钱正中赵小姐眉心。
赵小姐动作一滞,眼中的赤红渐渐褪去,软倒在地。
无尘脸色一变:“你…你破了我的控尸术?!”
“雕虫小技。”顾怀瑾淡淡道,“苗疆炼尸术,需以尸蛊为引。你眉心的黑痣,就是蛊虫所在吧?”
无尘下意识摸向眉心。
就这一分神,沈薇薇已欺身而上,白玉簪如闪电般刺向他眉心!
无尘疾退,却还是慢了一步。簪尖划破黑痣,一只黑色蛊虫钻出,被沈薇薇一掌拍死。
“噗!”无尘吐血倒退,“你…你们究竟是谁?!”
“过路的。”沈薇薇收簪,“现在,该你说说了——谁派你来的?镇上那些怪事,是不是你做的?”
无尘眼中闪过挣扎,最终咬牙道:“我说了,也是死。不如…”
他突然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血雾中,无数细小的蛊虫飞出,扑向众人!
“小心!”顾怀瑾将沈薇薇拉到身后,袖中飞出数张黄符,符纸燃烧,将蛊虫尽数烧死。
可无尘已趁乱翻墙逃走。
“追!”
两人追出赵宅,却见无尘朝后山方向奔去。追到山脚下,人已不见踪影,只在地上捡到一枚令牌。
令牌漆黑,正面刻着个“冥”字,背面是一朵彼岸花。
“冥教。”沈薇薇脸色骤变。
顾怀瑾也皱眉:“那个六十年前被武林围剿,据说已灭门的邪教?”
“恐怕没灭干净。”沈薇薇握紧令牌,“而且…他们盯上桃花镇了。”
回书院的路上,两人都心事重重。
若真是冥教卷土重来,恐怕不止是小镇遭殃。六十年前,冥教为祸江湖,炼制尸傀,控制人心,几乎颠覆了整个武林。最后还是少林、武当等七大门派联手,才将其剿灭。
如今,他们敢现身,必有所恃。
“得通知顾清寒。”沈薇薇道。
“已经来不及了。”顾怀瑾看向山道尽头。
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七个人。
黑袍,黑巾蒙面,手中各持兵器。为首的是个佝偻老者:
“顾怀瑾,沈薇薇。冥教左使有令——请二位,赴死。”
七人同时出手!
刀光剑影,杀气冲天。这七人武功奇高,且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
顾怀瑾虽失了修为,但三百年武道经验还在。他赤手空拳,竟与三人战得旗鼓相当。沈薇薇白玉簪在手,独战四人,也丝毫不落下风。
可对方毕竟人多,久战必败。
眼看就要落败,山道上忽然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一个灰衣僧人缓步而来,正是苦竹大师。
“冥教余孽,还敢作祟。”
他念珠一甩,十八颗佛珠化作金光,将七人尽数困住。七人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
“苦竹秃驴!”佝偻老者厉声道,“你敢坏左使大事,必不得好死!”
苦竹合十:“贫僧的生死,不劳施主挂心。”
他看向顾怀瑾二人:“顾施主,沈施主,此地不宜久留。随贫僧去少林暂避吧。”
顾怀瑾却摇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而且…书院的孩子,镇上的百姓,怎么办?”
“那施主的意思是…”
“他们要战,便战。”顾怀瑾眼中闪过寒光,“只是这一次,要在他们准备好之前,先动手。”
沈薇薇握住他的手:“我陪你。”
苦竹沉默良久,终于叹道:“既如此,贫僧也留下。少林虽不如当年,却还有些底蕴。”
他看向那七人:“至于他们…先关起来,审一审。”
七人被带走后,山道恢复宁静。
夕阳西下,桃花如火。
沈薇薇靠在顾怀瑾肩头,轻声道:“景瑾,你说…这一世的平静,是不是到头了?”
“或许吧。”顾怀瑾搂紧她,“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嗯。”
两人相携回山。
书院里,孩子们还在读书,稚嫩的童声琅琅: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花正艳,春光正好。
可山雨欲来,风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