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裂缝中渗出的,并非血,亦非水。
它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流光,温热、粘稠,如初炼的白银,在昏暗的墓园中流淌出惊心动魄的美感。
每一缕银丝都仿佛蕴含着生命,纠缠着,舒展着,散发出一种洗涤人心的古老气息。
言辙心脏猛地一跳,他手中的残卷焦痕滚烫,像是在回应某种跨越百年的召唤。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银色流光的瞬间,一股庞杂而纯粹的意念洪流冲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女人一生的记忆碎片。
是她在饥荒之年,将最后半块饼分给邻家孩子的善意;是她在寒冬腊月,为无家可归的老人披上旧衣的温暖;是她在被诬为“灾星”时,依旧偷偷将草药放在病患门前的执拗。
百年的人间冷眼,千夫所指的唾骂,都未曾磨灭她灵魂深处的善。
如今,随着第八碑的正名,这些被压抑、被扭曲的善行,终于挣脱了污名的枷锁,如同地底的甘泉,反涌而出!
这不是银流,这是凝结成实质的“善业余响”,是“林昭”这个名字在沉冤得雪后,天地给予的最纯粹的回馈——命名之息。
言辙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片银流。
温润如玉,却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厚重。
掌心的残卷焦痕剧烈震颤起来,仿佛一头饥渴的凶兽终于嗅到了甘霖。
焦黑的卷面上,一道道银色的脉络迅速蔓延,与原本的焦痕交织在一起。
紧接着,一行全新的词条,以一种烙印般的姿态,深深浮现在他眼前:
【名成碑,碑承债,债生芽】
名字化作了石碑,石碑承载了其所有的善债与恶债,而如今,这善债,竟开始生根发芽!
“这……这碑……”
蹲在碑前的老刻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他那双布满老茧、常年与刻刀为伴的手,此刻竟有些微微发抖。
他用凿刀的末端小心翼翼地刮去裂缝边缘的碎石,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初生的婴儿。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声音沙哑地低吼道:“言小子,你看!这碑……它在长!”
言辙闻声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那座原本灰败死寂的第八碑,竟真的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增高!
一寸、两寸、三寸……不过短短几个呼吸间,碑身就拔高了三寸有余!
石质也在发生着惊人的变化,那死气沉沉的灰白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浸润着生命气息的青玉之色,仿佛枯木逢春,老树新芽。
更令人惊奇的是,从言辙指尖流出的那道残卷银芽,竟主动缠绕上了石碑。
它像一条有生命的藤蔓,沿着碑身攀爬,最终汇聚于“林昭”二字之上。
银光流转间,那两个原本只是刻痕的字,被彻底染上了一层温润通透的玉色,仿佛不再是死物,而是拥有了体温与脉搏。
“我老刻……刻了一辈子死人碑,给成千上万的死人刻过名……”老刻喃喃自语,眼神迷离,“可我从没见过……从没见过一座碑,它自己想活过来!”
就在这时,墓园入口传来一阵骚动。
阿回带着联盟的几位成员,领着一群面色悲戚的普通人走了过来。
他们是听闻林昭之名得以昭雪,特地前来祭拜的。
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格外引人注目。
她“噗通”一声跪在崭新的第八碑前,还未开口,眼泪便已决堤,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林昭女士,求求您,求求您放过我的孩子吧!我们知道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言辙眉头一皱,走了过去。
只见那母亲怀中的孩子不过三四岁,双目紧闭,面色灰败,额头正中心,竟用一种诡异的灰色印记,浮现出两个扭曲的小字——“灾母”。
“我儿子……我儿子前天还好好的,”母亲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就是那天晚上,很多人都在心里念叨‘林昭’的名字,骂她‘灾母’,结果第二天一早,我儿子额头就浮出了这两个字!他夜里总是做噩梦,哭着说,有个穿灰袍子的老女人,一直在喂他吃灰……”
灰袍女人,喂他吃灰。
言辙心中一凛,那正是灰嬷的手段!
他立刻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孩子的额头。
几乎是同一时间,残卷焦痕再次发烫,一行冰冷的词条映入他脑海:
【附名者——承他人未尽之名债】
言辙瞬间明白了。
灰嬷的名债虽然已经清算,但她遗留下的影响却未完全消散。
“林昭”这个名字,在过去百年间,被太多人与“灾厄”联系在一起。
如今,即便真相大白,这股由无数人念想汇聚而成的“污名余波”,依然如同毒素般在城市中扩散,而这些心智脆弱的孩子,就成了最无辜的承受者!
“让我来。”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阿烬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主动上前,在那位母亲感激又疑惑的目光中,将自己那只布满烧伤旧痕的手,轻轻按在了孩子的额头上。
他头顶那片尚未完全愈合的残余焦痕,此刻竟微光一闪。
“呕……”
孩子猛地弓起身子,张口吐出了一团粘稠的黑雾。
那黑雾在空中翻滚、凝聚,最终“噗”的一声,化作一片薄如蝉翼的焦黑纸片,飘然落地。
纸片上,赫然写着“林昭”二字。
随着黑雾被吐出,孩子额上的“灾母”印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消失,原本灰败的脸色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阿烬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大口喘着粗气,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我……我好像能替他们……挡一下。”
言辙深深地凝视着他,几乎在阿烬话音落下的瞬间,掌心的残卷便给出了新的启示:
【替名者,可作名债缓冲之器】
名债缓冲……
言辙的脑中仿佛有一道电光闪过!
他一直以来的思路,都是如何“清算”名债,或偿还,或抹除。
但残卷的这个提示,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名债,未必只能清算!它或许……可以“转储”!
一个大胆至极的念头在言辙心中疯狂滋生。
他不再犹豫,立刻抓住阿烬的手腕,同时引动自己掌心的残卷银芽,探向正在不断涌出银流的第八碑。
“别动,相信我。”
银芽如同一根精准的导管,瞬间将第八碑中那股纯粹的“善业余响”引出一缕,化作一道璀璨的银线,顺着言辙的手臂,最终注入了阿烬的掌心!
“滋啦——”
银光甫一接触到阿烬,便仿佛活了过来,沿着他的手臂飞速缠绕盘旋,最终在他的手腕上,形成了一道不断流转着温润光芒的临时“名债环”。
当夜,辗转反侧、时常被噩梦惊醒的阿烬,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而根据联盟从各区传来的情报,全市当夜新出现的三名【附名者】孩子,他们额头上刚刚浮现的灾厄词条,竟都在午夜时分悄然淡化,最终彻底消失。
言辙站在窗前,感受着残卷焦痕中传来的温和反馈,一行全新的词条缓缓浮现:
【名债可寄,非必即偿】
他缓缓闭上双眼,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焦痕,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栗与兴奋:
“债……原来不是用来还的。”
“是用来……种下的。”
深夜,万籁俱寂。
言辙正盘膝静坐,试图更深地理解残卷与名债之间的联系,掌心的残卷却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
其强度,远超以往任何一次!
嗡——!
残卷上的银芽与焦痕仿佛彻底活了过来,它们疯狂交织、延伸,脱离了卷面,在言辙面前的空气中投射出一幅巨大的、由光线构成的立体城市地脉图!
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栋建筑都清晰可见。
而在那地脉图之上,代表着七口希望井的七个光点,正熠熠生辉。
但此刻,言辙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在了其中四个光点上!
只见在城东、城南、城西、城北四个区的希望井井底深处,竟然各自浮现出了一座微型石碑的虚影!
那四座石碑的形制、大小,乃至上面深刻的两个字,都与第八碑——一模一样!
“林昭!”
言辙猛然睁开双眼,眼中射出骇人的精光。
“有人在……复制第八碑!”
他的话音未落,掌心的残卷发出一声凄厉的低鸣,那副光影地图之上,一行触目惊心的血色大字,灼烧般显现出来:
【正名会残部,已在四区立“伪名碑”!】
几乎是同一瞬间,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一直昏睡不醒的钟哑,在无意识的梦境中,清晰地听见了一声轻响。
那一声,来自于悬浮在他身前的那口古老锈铃。
铃铛内壁,那三个始终沉寂如死物的古字——【命待启】,中间的“待”字之上,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而在墓园,一直默默守护着第八碑的老刻,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空中那幅即将消散的地脉图。
他的视线越过东、南、北三区,最终定格在了西区的那座伪碑虚影之上。
作为一名与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匠人,他或许看不懂什么地脉、名债,但他能从那光影的质感中,嗅到一丝令他作呕的、绝非天然石料的……虚假与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