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地下排水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骨灰与淤泥混合的诡异腥甜。
老烟点燃的防风油灯,光晕仅能照亮周身三尺,光影之外,是无尽的浓稠黑暗。
言辙眼前的显影视野中,那所谓的“遗忘坟场”并非一片平地,而是一株由无数灰色根系盘结而成的巨树倒影。
它没有主干,只有无穷无尽向下扎根的须络,每一根细小的根须,都死死缠绕着一张早已褪色模糊的名帖。
这些名帖上的字迹,曾是一个人活过的唯一证明。
角落的裂缝边,那个叫小根的孩子正蹲在那里,像一只刨食的幼兽,用赤裸的双手疯狂地挖掘着湿冷的泥土。
他的指甲早已翻卷,混着泥浆的血从指尖不断渗出,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名字埋得越深,喊它的人就越疼。”他头也不抬,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笃定,“他们以为忘了,其实只是埋起来了。每一次心痛,每一次午夜梦回的惊醒,都是这些名字在地下喊疼。”
言辙的指尖,一缕猩红的血丝自残卷中探出,悄无声息地贴上小根的后颈。
刹那间,“名源追溯”启动,庞杂的信息洪流涌入言辙的脑海。
他看到了!
这孩子并非胡言乱语,他的双耳结构异于常人,竟天生就能听见那些被时间与记忆遗弃的“命名回响”!
他挖的不是土,而是无数个被强行遗忘的呼唤,是深埋在潜意识之下的执念。
突然,小根的动作停滞了。
他的指尖像是触到了烙铁,猛地一颤。
他小心翼翼地刨开最后一层泥土,从中取出一块被火燎过的焦黑木牌。
木牌上,用刀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陈·阿念。
“这下面……有人在哭。”小根的声音带着哭腔,浑身都在发抖,“不是现在……是十年前的哭声,一直没停过。”他像是捧着一件滚烫的刑具,将木牌递给言辙。
言辙接过木牌,那股源自十年前的悲恸,透过焦木,瞬间侵入他的感知。
他没有犹豫,将木牌按在残卷之上,“偿印”共鸣!
显影视野轰然洞开,一幅褪色的画面在他眼前浮现——
破旧的病房,消毒水的气味挥之不散。
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床上,生命的气息已如风中残烛。
病床前,站着一个年幼的男孩,正是当年的小陈。
老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枯槁的手,想要抚摸孙子的额头,却在中途无力垂落。
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了此生最后一声低唤:“阿念……”
这声呼唤,微弱到连病房里的仪器都未曾记录。
它被世界遗忘,却未曾消散。
它沉入地底,渗入骨灰,与这片“名蚀之壤”融为一体,成为了“陈·阿念”这个本名的根。
就在这时,整个地下空间的温度骤然下降。
一团浓郁的灰雾自地底深处升腾而起,在言辙与小根面前凝聚成一个巨大的环。
雾气翻涌间,万千张哀哭的面孔在环中若隐隐现,男女老少,表情各异,却都透着同一种绝望。
万千哭脸,齐声低语,汇成一道非男非女的诡异声音:
“你们给名字,就像给婴儿戴上第一副锁链。每一个‘我叫什么’的回答,都是对‘我是谁’这个问题的背叛。”
蚀母!
她抬起由雾气凝聚的手,轻轻向下一压。
瞬间,地面之上,火葬场的停尸间里,那近百名被侵蚀的“名蚀患者”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竟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他们头顶上,由词条构成的名姓开始剧烈崩解,每一个字符都化作一只扭曲的黑色小虫,尖啸着钻入他们的七窍!
其中,小陈的反应最为激烈。
他猛地仰头,双目翻白,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我不想叫小根!我不想记得!我什么都不想记得!”
言辙看着眼前这由绝望构成的神只,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不是要彻底抹去名字……你只是想让那个最初喊你名字的人,再喊你一次。”
话音未落,言辙猛地从怀中取出一张空白的、仿佛由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织成的“初生名帖”,狠狠拍在自己心口!
同时,他体内的词条之力运转,发动了“默种”!
一瞬间,他自身所有的词条——【言辙】、【清算人】、【残卷之主】——尽数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封锁。
在蚀母的感知中,言辙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名者”,一个纯粹的、不被任何概念定义的存在。
他一把拉过还在颤抖的小根,将他护在身后,以他为引,对准了那块“陈·阿念”木牌出土的地方。
那里,赫然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孔洞,仿佛一口通往记忆地狱的井——命名井!
“跟紧我!”言辙低喝一声,纵身跃入井中。
残卷的血丝如同一条猩红的脐带,一端连着言辙,另一端则穿透层层泥土,牢牢系于地表的老烟身上,确保他们不会彻底迷失。
井壁湿滑,四周是无穷无尽的“名蚀之根”。
言辙以手为铲,向下飞速挖掘。
每挖下一寸,他的显影视野中,便会闪过一段被这片土壤吞噬、腐化的“最初之唤”——
有母亲在婴儿耳边的轻柔呢喃:“宝宝,你叫……”
有父亲笨拙地轻拍襁褓,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好小子,以后你就叫……”
有祖母抱着孙儿,哼唱着不成调的歌谣,那歌谣里藏着一个乳名……
这些本应是世界上最温暖、最纯粹的声音,是定义一个“人”的起点。
然而,它们消散后,却被“名蚀之壤”贪婪地吞噬,沉淀、发酵,最终化作了腐化一切的剧毒之源。
终于,井底到了。
这里没有土,只有一层厚厚的、由无主骨灰凝结成的硬壳。
言辙双脚落地,毫不迟疑地发动了“名源追溯”,将刚才在“偿印”中共鸣到的、那一声来自十年前的临终低语,从庞杂的记忆洪流中精准地剥离出来!
“凝!”
言辙低吼一声,那一声“阿念……”,竟被他硬生生从虚无中抽出,在他掌心凝聚成一道闪烁着微光的“声纹烙印”!
他反手将这道烙印,狠狠打入悬浮在身前的残卷核心!
嗡——!
残卷之上,那幅诡异星图中央,代表万物起点的“源”字,轰然亮起万丈血光!
无数血丝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开始疯狂地逆向搏动!
它们沿着无形的链接,精准地找到了地面上正在痛苦嘶吼的小陈,将那一声属于“阿念”的呼唤,从“小陈”这个被污染的重生之名的腐壳中,强行剥离!
地面上,小陈的嘶吼戛然而止。
他猛然睁开双眼,翻白的眼球恢复了清明,他无意识地张开嘴,吐出了恢复神智后的第一句话:
“奶……奶?”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头顶那些蠕动的蚀斑,如同被阳光照射的积雪,迅速消退。
他崩解的词条重新凝聚,四个血红的大字浮现在他头顶——【我是小陈】!
“竟敢……窃取我的食粮!”
蚀母的怒啸震得整个地下空间都在颤抖。
那巨大的灰雾之环猛然暴涨,化作一只遮天蔽日的巨口,朝着言辙和那道刚刚激活的“声纹烙印”吞噬而来!
言辙不退反进。
他一把抓起血光大盛的残卷,如同一杆标枪,狠狠插入了命名井最核心的井心!
“你恨的不是名字……”他抬起头,直视着那万千哭脸组成的恐怖神只,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蚀母的核心,“……是没人再喊你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言辙的话,如同投向平静深渊的巨石。
以他插入的残卷为中心,刹那间,地底之下,近百口“命名井”同时发出了剧烈的共鸣!
嗡!嗡!嗡!
万千道被“名蚀之壤”囚禁、腐化的“最初之唤”——那些母亲的呢喃、父亲的轻拍、祖母的哼唱——仿佛受到了召唤,在这一刻如火山喷发般,从各自的井口中狂涌而出,汇聚成一股无法言喻的“逆蚀声浪”!
蚀母由灰雾构成的庞大身形,在这股声浪的冲击下,第一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那万千张哀哭的面孔上,第一次浮现出惊恐与迷茫,一张张哭泣的眼睛,竟开始逐一闭上。
与此同时,被言辙插入井心的残卷,其深处的血丝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它们疯狂交织、融合,最终凝成了一条贯穿虚实的“根脉”!
这条根脉,已然拥有了追溯任意词条、直抵其“第一声呼唤”的恐怖权能!
名源已启,清算将至。
言辙缓缓抬起手,感受着那股源自万千初生之名的磅礴力量,他的目光穿透层层阻碍,仿佛看到了地面上那近百名跪倒在地的患者。
这审判的第一声,便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