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辙的视线穿透拥挤的人潮,地铁站内的一切在他眼中分崩离析,重构成另一番景象。
超过六成的乘客,头顶那清晰的姓名标签外,都重叠着一层极淡的、如同水汽般的虚影——【系统推荐名】。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份证上的“李伟”二字坚实无比,可他身边的同事却亲热地拍着他的肩,口中喊出的是虚影上的“小王”。
一个疲惫的女人,户口本上的“张芳”字迹未干,但接起电话时,那头传来丈夫不耐烦的声音,称呼是虚影推荐的“喂”。
言辙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副网的真正手段。
它不是靠蛮力篡改冰冷的数据库,那种做法痕迹太重,容易被察觉。
它在做更可怕的事——它在篡改习惯,在篡改人与人之间最基础的连接。
遗忘,正在被悄无声息地批量生产。
当言辙在人间的洪流中窥见这可怕的真相时,城市的另一端,一场针对遗忘的战争早已打响。
市图书馆,地下三层,恒温恒湿的特藏档案库。
这里是历史的坟墓,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防腐药剂的混合气味。
陈默的身影如同一只灵巧的狸猫,无声地穿行在金属书架的阴影里。
他绕过红外线感应器,熟练地撬开“户籍变迁史”展区的一块地砖,将三枚触感温润、仿佛还带着体温的人皮模具,小心翼翼地埋了进去。
那上面,用古法刺着三个早已从官方记录中消失的真名。
就在他将地砖严丝合缝地按回去的瞬间,头顶的照明灯管“滋啦”一声,骤然熄灭。
整个档案库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陈默立刻绷紧了身体,心脏狂跳,但他没有丝毫慌乱。
他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黑暗中,一股比档案库的陈腐气息更加古老、更加冰冷的压力弥漫开来。
正前方,一缕缕灰色的纸屑凭空出现,它们旋转、拼接,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缓缓构成一道人形的身影。
那身影没有五官,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是由无数张写满了字又被揉碎的灰纸拼接而成。
它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封面漆黑的《标准化用名手册》,冰冷的机械感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遗忘判官。
判官没有理会陈默,只是缓缓翻开了手册。
随着“哗啦”一声轻响,周围展柜里,那些玻璃板下陈列的旧户籍卡、泛黄的族谱、甚至是石碑拓片上的人名,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淡化,仿佛要被历史彻底抹去。
“住手!”陈默低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枚黄铜打造的印章。
印章的底部,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默”字,像是孩童的涂鸦。
这是他的武器——【错字印章】。
他猛地向前一步,无视那压倒性的压力,将所有力量灌注于手臂,狠狠地朝着那本《标准化用名手册》按了下去,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我名陈默,不是一个该被修正的错误!”
“砰!”
印章落下,没有墨迹,只有一圈灼热的焦黑瞬间在手册的页角蔓延开来。
那本手册仿佛有生命般剧烈震颤,遗忘判官的身形也为之一滞,擦除的进程被打断了。
同一时刻,战斗在城市的声波中爆发。
镜婆,那个总是守在老旧收音机旁的老妇人,此刻正坐在一个未经登记的地下电台控制台前。
她戴着老花镜,枯瘦的手指在调音台上精准地滑动。
她将一段经过特殊处理的音频——“名字的回响”,巧妙地混入了全市覆盖率最广的早间新闻背景乐中。
当播音员用标准、悦耳的声音播报“今日天气晴朗,微风”时,没有人注意到,在那轻柔的背景乐之下,一道道细微如蚊蚋的童声低语正悄然穿插其中。
“妈妈叫林秀兰……她最爱吃巷口的桂花糕……”
“我爸爸是赵建国……他的手掌好大好暖和……”
“邻居的张爷爷,他会修我们所有的玩具……”
十分钟内,全市十二个社区的网格管理中心同时接到了异常情况报告。
多名居民,在听新闻时突然情绪崩溃,抱着头痛哭流涕,嘴里反复念叨着“我想起来了”、“我不该忘掉的”,语言混乱,行为失常。
然而,这场由声音点燃的记忆之火,仅仅燃烧了不到两个小时。
社区工作人员迅速上门,那些“异常”居民被一一带走。
不久后,他们的个人电子档案中,状态被悄然更新为一行冰冷的文字:【情绪剧烈波动·已实施心理干预】。
言辙并不知道这两处同时发生的激战。
他蹲在一家孤儿院斑驳的墙根下,显影视野中,那个叫小禾的女孩,头顶上冰冷的【编号·0714】已经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小禾】两个淡淡的、散发着微光的字眼,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脆弱却真实。
这是他们阶段性的胜利。
但言辙知道,这还不够。
烛火,随时会被一阵强风吹灭。
他伸出右手,轻轻按在脚下的泥土上。
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血色顺着他的指尖渗入地面,化作无数细密的血丝藤蔓,沿着墙壁向上蜿蜒,最终缠绕住了院子里那棵数十年树龄的老槐树。
刹那间,老槐树粗糙的树皮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开始轻微地蠕动。
在一处不起眼的树干上,树皮缓缓裂开,露出了下面的木质层。
一行稚嫩的、早已与树木融为一体的刻痕,在言辙的视野中放出光芒。
“小禾爱画画。”
言辙猛然醒悟。
他明白了。
名字的根,从来不只在官方的档案里,不在冰冷的数据库中。
它扎在每一次饱含情感的呼唤里,扎在每一份独一无二的记忆里,扎在……这些被时光掩埋,却真实存在的“被记住的痕迹”里。
“我明白了……”他低声呢喃,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亮,“你们留下的每一笔,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活生生的证据。”
夜色渐深,言辙重返那座让他觉醒能力的殡仪馆。
他站在巨大的焚化炉前,这一次,他没有恐惧,只有决绝。
他咬破指尖,用自己的血,在一张特制的“无名之模”上,飞快地写下他从那些即将被遗忘的人身上“看”到的一百个真名。
写完最后一笔,他将这承载着百人身份的模具,连同那滴滴精血,毫不犹豫地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焚化炉中。
“轰——!”
火焰冲天而起,却没有焚毁那些名字。
相反,血色的字迹在烈火中被炼化,变成一颗颗闪烁的光点,随着灼热的气浪冲出烟囱,飘散在城市的夜空中。
言辙昂首,显影视野同步开启到极致。
他不再是被动观察,而是主动引导。
他用意念,牵引着那一百颗光点,飞向它们各自应该归属的地方——飞向某栋老旧居民楼的窗台,飞向一所早已废弃的学校的操场,飞向一座仍在运营的工厂门口。
每当一颗光点悄然落下,融入某个场景,那附近便会有一个人,或是在梦中,或是在加班的恍惚间,或是在深夜独行的路上,猛然回过头,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仿佛,刚刚有人在耳边,用最熟悉、最怀念的声音,轻轻呼唤了他们的真名。
就在这百点星火燎原之际,午夜的市政府大楼顶端,那块平日里播放城市宣传片的巨大电子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黑屏。
几秒钟后,一行冷酷的、没有任何感情的白色宋体字浮现其上:
【检测到大规模记忆污染,启动“认知净化”程序。】
话音未落,全市三百个社区,上千个街道监控杆上的高音喇叭,同时发出“滴”的一声锐响,随即响起一段单调的机械合成音:
“紧急通知。请所有市民立即确认您身边家人、同事、朋友的正确称呼。若无法确认,或出现认知偏差,请立刻向所在网格管理员报告。重复,请立即确认……”
言辙站在一栋摩天大楼的天台上,冷风吹动着他的衣角。
他俯瞰着脚下的城市,只见无数原本漆黑的窗口,在一瞬间接二连三地亮起了灯。
他甚至能想象出灯光之下正在发生的场景——丈夫疑惑地看着妻子,儿女困惑地望着父母,同事之间怀疑地互相打量。
恐慌、猜忌、混乱……一场由“确认”引发的风暴,正在席卷整座城市。
他闭上双眼,识海中,【名归于人】四个字如同洪钟大吕,轰然鸣响。
他知道,副网的这一步棋,看似强大,却暴露了它最深的恐惧。
它怕的不是几个名字的回归,它怕的,是“怀疑”本身。
一旦人们开始怀疑称呼,就会开始怀疑记忆,怀疑身边的人,最终……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言辙缓缓睁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笑意。
“好啊,”他轻声说道,声音消散在猎猎风中,“那就……让所有人都开始怀疑。”
夜色,仿佛因此变得更加深沉。
城市在“认知净化”的指令下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但这寂静之下,是即将爆发的巨大不确定性。
言辙知道,副网的反击绝不会仅此而已。
这遍布全城的喇叭,是它的武器,也是它的喉舌。
它想用标准答案来消除怀疑。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它给出答案之前,将怀疑的种子,种得更深。
他静静地站着,等待着。
等待着这座城市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迎来下一轮更猛烈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