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偏殿内,那滴坠落的墨,如同一只不祥的黑蝶,停驻在大雍京城的位置上,翅膀缓慢而狰狞地舒展。
苏浅月执笔的手,在空中悬了片刻,才缓缓放下。她没有去看那张被污损的地图,也没有理会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小宫女。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林晓那张因惊愕而失了血色的脸上。
“林先生,你觉得,王德安此举,意在何为?”
她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却让殿内压抑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
林晓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他是要杀鸡儆猴。钱掌柜是新法颁布后,我们树立的榜样。他用旧法办了钱掌柜,就是为了告诉天下所有刚刚燃起希望的女子,新法……保不住她们。”她说到最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愤恨与无力。
“说得对。”苏浅月点了点头,仿佛在赞许一个回答正确的学生。“他要的不是钱三娘的命,他要的是所有人的心。”
她转身,对一旁的青禾吩咐道:“去,派人跟着顺天府的队伍。他们要把钱掌柜带到哪里,沿途说了什么,百姓是什么反应,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我记清楚了。另外,告诉我们安插在顺天府的人,别轻举妄动,看好卷宗和那个所谓的‘人证’就行。”
青禾领命而去,脚步沉稳,没有丝毫慌乱。
殿内只剩下林晓和张妈。张妈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嘴里反复念叨着“作孽啊,作孽”。林晓则是紧紧攥着拳,指甲掐进了掌心。她看着苏浅月,眼中满是焦灼:“娘娘,我们……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看着钱掌柜被他们冤枉?”
“她不算冤枉。”苏浅月的声音冷得像冰,“十年前,她确实走了私。王德安这一招,不是栽赃,是揭旧疤。他算准了,我们辩无可辩。”
【叮!检测到盟友遭旧势力精准打击,新法推行遭遇重大阻碍,民心动摇,委屈币+800。】
【触发支线任务:旧法之枷。任务目标:营救钱三娘,并借此案彻底厘清新旧律法之界限,稳固改革根基。】
系统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苏浅月却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许久,才开口道:“律法,讲的是程序。王德安既然想跟我们讲程序,那我们就陪他好好讲。”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向通往皇帝寝宫的长廊。林晓看着她那并不高大、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心中那股焦躁与恐慌,竟莫名地平复了些许。她不明白皇后要做什么,但她知道,皇后从不做无谓之事。
养心殿内,药味比往日浓了几分。
赵玦正靠在软榻上,脸色有些苍白,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碗刚刚喝了一半的参汤。顺天府的动静,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他的耳中。
“混账东西!”他将手中的奏折重重摔在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喉间涌出。他用手帕捂住嘴,咳得双肩都在颤抖。
苏浅月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她快步上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了赵玦的手腕上。
脉象浮而无力,带着一丝急促。是怒火攻心,引动了旧疾。
“王德安这是在打朕的脸!”赵玦咳声稍缓,一把挥开她的手,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朕刚颁布新法,他就敢拿朕亲封的女官开刀!他是要告诉全天下,朕这个皇帝,说话不算数!”
苏浅-月从一旁的宫女手中接过那碗参汤,用银匙搅了搅,送到他唇边:“先把药喝了。为这种人生气,气坏了身子,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她的声音柔和,带着不容抗拒的安抚力量。赵玦看着她,胸中的滔天怒火,竟真的被这温言软语浇熄了几分。他沉默着,就着她的手,将那碗参汤喝了下去。
“朕下旨,让顺天府放人。”他放下碗,沉声道。
“不行。”苏浅月摇了摇头,“钱三娘私贩禁运丝绸是实,罪名是十年前犯下的,用的是当年的旧法。陛下若强行下旨放人,便是以皇权凌驾于国法之上。这顶‘蔑视祖宗之法’的帽子,王德安怕是做梦都想给您戴上。”
“那该如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得逞!”赵玦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此案的关键,不在于钱三娘有没有罪,而在于,该用哪条法来判。”苏浅月重新为他掖好身后的靠枕,动作轻柔,“王德安想用旧法,我们就偏要用新法。他想用这个案子来否定新法,我们就用这个案子,来为新法正名。”
赵玦看着她,从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他看到了一种熟悉的、运筹帷幄的冷静。他心中的焦躁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信任。他知道,他的皇后,已经有了对策。
“朕都听你的。”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有些发凉。
苏浅月反握住他,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心中微微一沉。她抬起头,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色。那层挥之不去的苍白,像是宣纸上浸开的水痕,提醒着她一个她不愿面对的事实。
“你的身子……”她轻声问,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无妨,老毛病了。”赵玦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但随即,又是一阵气促,让他不得不停下来,平复呼吸。
他靠在软榻上,看着殿顶繁复的藻井,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疲惫:“浅月,朕在想,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朕也像父皇那样,突然就倒下了。念月和安禾,还那么小,你一个人,护得住他们吗?护得住这大雍江山吗?”
苏浅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从未听过赵玦说这样的话。他总是自信的,强大的,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一肩扛起。可此刻,这个天下至尊的男人,却在她面前,流露出了脆弱。
这比王德安的任何阴谋诡计,都让她感到心慌。
“别胡说。”她强作镇定,声音却有些发紧,“太医说了,你只是劳累过度,只要好生静养……”
“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赵玦打断了她,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浅月,立储之事,不能再拖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苏浅月耳边炸响。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可她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时机,以这样的方式,被如此沉重地提出。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暗流已然汹涌。
皇帝连续两日,都因“龙体欠安”而未曾上朝。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本就因钱三娘一案而波诡云谲的朝局之中。
几位与苏哲交好、立场中正的老臣,聚在文渊阁的一角,忧心忡忡。
“陛下春秋鼎盛,怎会突然就病倒了?”一位姓李的御史,忧虑道。
“还不是被王首辅他们气的!”另一位老臣压低了声音,“皇后娘娘推行新法,利国利民,他们却处处掣肘。如今又拿一个商妇大做文章,名为‘遵从旧法’,实为‘对抗新政’,这不是明摆着跟陛下的意思对着干吗?”
“唉,国本之争,最是耗人心神。眼下这局势,内有党争,外有强敌环伺,万一陛下龙体真的……”李御史说到一半,不敢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众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十几份奏折,便被整整齐齐地送到了养心殿的御案之上。
这些奏折,来自不同的官员,有内阁的大学士,有六部的侍郎,也有都察院的御史。他们的政见或许不同,但奏折的核心内容,却惊人地一致。
“……恳请陛下早立储君,以安社稷,以固民心……”
“……国不可一日无君,储君乃国之根基,早日册立,方能杜绝宵小觊觎之心,稳固我大雍江山……”
赵玦靠在床上,看着内侍将那些奏折一一呈上,听着那一句句恳切却又逼人的言辞,脸色愈发沉郁。
他知道,这些臣子,大多是出于公心。他们看到了他身体的隐患,看到了朝局的动荡,他们害怕。
可他更知道,在这些“公心”的背后,王德安那张老谋深算的面孔,若隐若现。
一旦立储之事被正式摆上台面,所有的矛盾都会被激化。王德安一党,必然会以“皇子年幼”、“皇后干政”、“外戚专权”为由,百般阻挠。届时,朝堂将彻底沦为战场,他与浅月推行的所有改革,都可能因此停滞,甚至倒退。
他将奏折挥到一旁,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苏浅月端着药走进来,看到散落一地的奏折,和赵玦紧锁的眉头,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倒是会挑时候。”她将药碗放下,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赵玦苦笑一声:“这才是最难的。他们句句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朕竟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苏浅月没有说话,她只是走到那张巨大的地图前。地图上,那块被墨迹污染的京城,依旧刺眼。而地图之外,那些刚刚被她画上红圈的地方,仿佛也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钱三娘的案子,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斩断新法的根基。
而立储的风波,则像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要将她和赵玦辛苦搭建起来的一切,连根拔起。
两场危机,一明一暗,一急一缓,却又彼此交织,互为因果。
她该如何破局?
苏浅-月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地图上“雍华女学”的位置。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两个小小的名字上——赵念月,赵安禾。
她忽然意识到,这两场看似无解的危机,或许,指向的是同一个答案。
夜深人静,苏浅月独自坐在殿中。她没有看书,也没有批阅女学的文书,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轮残月。
青禾从殿外走进来,将一份刚刚收到的密报,呈到她面前。
“娘娘,查到了。当年与钱掌柜交易的那支走私商队,其头领,与宁王府旧部,有过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