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初雪无声)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骤然冷了下来。一夜北风紧,清晨推窗,竟已是一片琼装素裹。紫禁城的朱墙金瓦覆上了一层皑皑白雪,褪去了往日的威严压抑,显出一种难得的静谧与纯净。
这是雍正元年的第一场雪。
各宫主子都添了厚衣裳,银炭也烧得足足的。请安时,妃嫔们的话题不免都绕到了这雪景上,或赞其雅致,或怨其寒凉,殿内一时倒也显得比往日热闹些。
华妃年世兰的病已大好,今日也来了。她穿着皇后赏的那匹海棠红锦缎新做的宫装,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红白相映,越发衬得她人比花娇,只是眉宇间较之从前,似乎沉淀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稳。
她坐在那里,并不如何说话,只偶尔抬眼看向凤座上的宜修,目光相接时,便飞快地垂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碧玺。
齐妃今日倒是话多,显摆着皇上昨日赏的一支赤金步摇,又拉着旁人讨论新得的皮子,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年世兰那身耀眼的海棠红,语气酸溜溜的:“哟,华妃妹妹这身料子可真鲜亮,到底是皇后娘娘会疼人。”
年世兰如今得了宜修暗示,心中对齐妃早有提防,只淡淡一笑:“齐妃姐姐说笑了,娘娘不过是瞧着合眼缘罢了。倒是姐姐这步摇,真是精致得很。”语气不咸不淡,将话题轻巧推回。
宜修端坐上方,将底下这番小小机锋尽收眼底,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并不插言,只在她二人言语往来时,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
请安散后,雪已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宜修并未立刻回宫,只说想去梅园看看可有早梅开放。妃嫔们自然附和,一行人便簇拥着皇后往梅园行去。
年世兰本走在稍后,不知何时,脚步放缓,渐渐与前面的喧闹隔开了一段距离。她站在一株覆雪的古松下,望着远处被冰雪覆盖的亭台楼阁,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身后传来轻微的踏雪声。
她回头,竟是皇后宜修不知何时也脱离了众人,悄然来到了她身后不远处。两人之间,只隔着几株落满雪的冬青。
阳光雪影间,宜修披着一件玄色绣金凤纹的斗篷,容颜素净,目光沉静,仿佛与这冰清玉洁的世界融为一体,又超然其外。
“妹妹独自在此赏雪,倒好雅兴。”宜修微微一笑,声音不大,恰好能让她听见。
年世兰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四下微瞥,方才那些隐约的窥视感似乎并未贴近,许是都被梅园那边的动静吸引了。她定了定神,敛衽道:“臣妾只是觉得此处清净。”
宜修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狐裘领口那抹鲜艳的海棠红上,意有所指道:“雪景虽好,过于素净了,反倒需要些鲜艳颜色点缀,才不失生机。只是这颜色太过扎眼,也需懂得遮掩,莫要平白惹了风雪妒忌才好。”
她的话像是点评雪景衣着,又像是在重复那日的警示——风光可以,但需懂得藏锋,警惕他人嫉妒。
年世兰心领神会,低声道:“臣妾明白,必不敢忘娘娘教诲。”她顿了顿,看着宜修被寒风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雪地寒重,娘娘也当珍重凤体。”
这话出口,她自己先愣了一下,脸上有些发热。这关怀似乎太过直白了些。
宜修似乎也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光芒,快得让人捕捉不到。
她并未回应这份关怀,反而转开了话题,目光投向远处结冰的太液池,像是随口闲谈:“瞧那冰面,看似平整光滑,底下却是暗流涌动,深浅难测。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可见这世间事,眼见未必为实,步步都需谨慎。”
年世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中凛然。皇后娘娘又在借物喻人了!是在提醒她即便眼下看似平静,皇帝的猜忌和各方眼线仍如冰下暗流,危险无处不在。
“臣妾受教。”她郑重应道。
宜修侧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似乎包含了审视、衡量,还有一丝极隐晦的……期待?“妹妹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本宫……很欣慰。”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缓步朝着梅园喧闹处行去,玄色斗篷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痕迹。
年世兰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反复回味着那最后一句“很欣慰”,竟觉得比得了皇上任何赏赐都更让她心跳加速,一股热流涌向四肢百骸,驱散了雪天的寒意。
晚间,胤禛难得地翻了华妃的牌子。
年世兰经过一番心理挣扎,终究还是盛装打扮,去了养心殿。她告诉自己,这是妃嫔的本分,也是掩饰。越是此时,越不能露怯,不能让人看出她与皇后之间的任何异常。
胤禛待她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问了些病情,又赏了杯暖酒。只是言语间,偶尔会提及六宫和睦,提及皇后贤德,提及年羹尧在外的功绩,目光却锐利如鹰,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的每一丝反应。
年世兰牢记宜修的提醒,应对得格外小心。提及皇后,她便赞娘娘宽和体恤;提及兄长,她便谢皇上恩典,言必称皇恩浩荡,年家必当鞠躬尽瘁;提及六宫,她便说皆是娘娘治理有方,姐妹们相处融洽。
她表现得恭顺、感恩,甚至带着几分经事后的小心翼翼,完全符合一个受惊后试图重新固宠的妃子模样。
胤禛看着她低眉顺眼、言辞谨慎的模样,眼底的探究稍稍淡去几分,或许觉得她终究是被吓怕了,收敛了锋芒。他缓和了语气,甚至难得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然而,就在年世兰心下稍安,准备侍奉笔墨时,胤禛状似无意地忽然问道:“朕听闻,前日皇后赏了你一匹海棠红的云锦?今日见你穿了,确实鲜亮。皇后待你,倒是颇为用心。”
年世兰执墨的手猛地一抖,一点墨汁险些溅出。她强行稳住呼吸,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惊澜,声音尽量平稳:“皇后娘娘仁厚,怜臣妾病中无聊,赏些衣料逗臣妾开心罢了。臣妾心中,唯有感念皇上和娘娘恩德。”她刻意将“皇上”放在了前面。
胤禛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朕随口一问,瞧你紧张的。皇后善待六宫,是好事。”他不再追问,转而谈起别的事。
年世兰背后却惊出了一层冷汗。皇上果然知道了!而且问得如此突然!若非皇后早有提醒,她方才定然失措!
从养心殿回来,年世兰褪下一身华服,只觉得疲惫不堪,比打了一场仗还累。帝王的试探,如履薄冰的应对,让她再次深切体会到这深宫的危险。
她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灯下,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娇艳却添了倦色的容颜,手腕上的碧玺触感温凉。
忽然,她发现妆奁盒下,压着一张极不起眼的素笺。她心中一动,抽出展开。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是她熟悉的、沉稳端秀的字迹:
“雪后路滑,慎行。”
没有署名,没有抬头。
年世兰握着这张薄薄的纸笺,却觉得重逾千斤。皇后娘娘……她竟连自己在养心殿的经历都能大致料到?甚至用这种方式再次提醒她,安抚她?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包裹了她。有后怕,有庆幸,更有一种被无形之手牢牢护住的安心感,以及……一种与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共享着一个惊天秘密的、刺激又隐秘的悸动。
她将纸笺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火光跳跃在她明亮的眸中,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景仁宫内,宜修听着剪秋低声回禀华妃已安全返回翊坤宫的消息,淡淡颔首。
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又渐渐飘起的细雪。
棋子已过河,虽惊无险。
下一步,该如何布局,方能在这雪覆的棋盘上,走出一步绝杀?
凤眸微眯,寒光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