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怕什么？你我皆是世间异类
那三个字，沙哑，干涩，像从万年冰封的岩层深处挤出，带着一丝连敖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脆弱的颤音，在叶染的脑海中轻轻回荡。
“……不怕我？”
怕？
叶染的指尖，依旧停留在虚幻的鳞片上。那份源自天道法则的碾磨之痛，还在持续不断地顺着指尖的接触点，试图侵蚀她的神魂。但对她而言，这股力量更像是一种独特的“风味”，让她得以更清晰地品尝这缕龙魂的本质。
霸道，孤高，以及……深藏在最核心处的、无边无际的孤独。
她没有立刻回答。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伸得粘稠而漫长。寝殿内，除了石壁上火把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便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
敖烬的残魂，依旧僵直着。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那个问题上，凝聚在了那个女人的反应上。他像一个在悬崖边掷出全部赌注的赌徒，等待着命运的宣判。他活了太久，早已习惯了被万物畏惧。恐惧，是他力量的延伸，是他存在于世的证明。他用这份恐惧构筑起高墙，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可现在，有人轻而易举地翻过了他的高墙，走到了他的面前，而他却发现，自己用来吓退所有人的武器，对她毫无作用。这种感觉，比被天道法则镇压，还要让他感到……无措。
终于，叶染有了动作。
她缓缓地，极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拨动了某个开关。她那双清澈如琉璃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那份审视，那份探究，那份将他视作“有趣工具”的漠然，都如同退潮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纯粹的、明亮得近乎妖异的情绪。
那是……兴味。
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味。
一种在无尽的无聊岁月中，终于发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可以陪自己玩一场危险游戏的同类的……狂喜。
于是，她笑了。
那不是她平日里挂在脸上，用以迷惑世人的、梨花带雨般的柔弱微笑。也不是她算计人心时，嘴角勾起的那抹冰冷弧度。
这个笑容，是从她灵魂深处，真正绽放出来的。
她微微歪了歪头，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有几分天真，可配上她此刻的眼神，却透出一种与她绝色容颜截然不符的、跨越了万古岁月的沧桑与疯狂。
“怕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在寂静的寝殿中响起，也同时在敖烬的脑海中响起。
这个问题，像一滴温热的油，滴入了冰冷的死水中。
敖烬的残魂猛地一颤。
怕什么？他在心中咀嚼着这三个字。怕那撕裂天地的龙爪，怕那焚尽八荒的龙威，怕那与生俱来的、代表着毁灭与灾厄的龙族煞气。怕他这个被天道所不容、被法则所镇压的……怪物。
万物皆应怕他。
可她却问，怕什么？
叶染看着掌心那明灭不定的鳞片虚影，看着那因为主人的心神剧震而颤抖得更加厉害的光芒，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的指尖，非但没有移开，反而稍稍用力，仿佛想要更真切地感受那份冰冷的质感。
“你跟我一样。”
她继续说道，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都是被这个世界……排斥的‘异类’。”
异类。
当这个词从她口中吐出，再传入敖烬的灵魂深处时，敖烬感觉自己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
那道禁锢了他万年的、由骄傲与孤僻铸成的坚冰外壳，在这一刻，发出了“咔嚓”一声脆响，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透过那道缝隙，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了叶染的灵魂。
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孱弱的人族躯壳，不再是一个心机深沉的“小魔头”，不再是一个可供利用的合作者。
他看到了一片无垠的、燃烧着混沌之火的荒原。
在那片荒原之上，一个孤单的王座高高耸立，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个与他同样孤单、同样桀骜的身影。那个身影的眼中，没有天地，没有众生，没有规则，只有一片纯粹的、因为太过无聊而想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虚无。
那是一种比他的龙威更加霸道，比他的毁灭气息更加纯粹的……疯狂。
也是一种……与他如出一辙的孤独。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当他第一次向天道挥出龙爪时，他的父王，当时的龙皇，用一种沉痛而复杂的目光看着他，说：“烬儿，你太过了。”
当他带领着一群志同道合的龙族，试图颠覆那既定的命运时，那些曾经与他并肩的同袍，在看到他身上那股连他们都感到心惊的力量时，眼中流露出的，是敬畏，是疏远。
他们尊敬他，他们畏惧他，但没有一个，理解他。
他们不明白，为何生来就要被圈定在法则之内，为何强大的龙族，要屈居于那虚无缥缈的天道之下。他们不明白，那种想要将一切规则都踩在脚下的冲动，是何等的畅快。
他们不懂。
所以，他一直是孤独的。
被镇压的万年岁月，更是将这份孤独，酿成了一杯最苦的毒酒，他日复一日地品尝着，用这份苦涩，来磨砺自己残存的意志。
他以为，这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异类”了。
直到此刻。
他从叶染那双清澈的、却又倒映着无边疯狂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那个不肯屈服，不肯认命，宁愿被碾碎，也要在天道的脸上，留下抓痕的自己。
他们的本质，是一样的。
都是不容于世的怪物。都是不甘于被剧本摆布的疯子。
唯一的区别是，他失败了，被困在这方寸之间，苟延残喘。
而她，似乎找到了一个新的、更有趣的玩法。
叶染看着敖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也不催促。她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指尖感受着那缕龙魂从剧烈震颤，到慢慢平息，再到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静默。
连带着那股侵蚀她神魂的痛苦，似乎都减弱了许多。不，不是减弱了，而是那缕龙魂的主人，在心神剧震之下，暂时失去了对抗封印的意志，任由那些法则锁链将他捆得更紧。
“有趣得很。”
叶染轻声补完了最后一句，像是在为这场短暂的交流，做一个小小的总结。
说完，她终于收回了手指。
那份冰冷而痛楚的感觉从指尖消失，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上古龙族本源的苍古气息。
她将木簪重新插回发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寝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敖烬依旧沉默着。
他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蜷缩在自己的神魂空间里，感受着那片被触碰过的、虚幻的鳞片上，似乎还残留着的一丝属于凡人的、微不足道的温度。
那份温度，很淡，很轻。
却像一颗投入深渊的火种，在他那片沉寂了万年的、冰冷的灵魂荒原上，点燃了一簇微小却倔强的……火苗。
他忽然觉得，那无时无刻不在碾磨着他的天道封印，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而那个女人的身影，在她自己的灵魂王座上，似乎也回过头，隔着无尽的时空，冲他露出了一个同样疯狂，同样兴味的笑容。
他们之间，不需要更多的言语。
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足以让两个跨越了不同世界、不同种族的“异类”，认出了彼此。
这种感觉……
陌生，却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