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七日,晒谷场的银杏叶突然黄了。
韩林蹲在石磨旁,指尖刚触到那片扇形的叶子就顿住了——往年的银杏叶要到白露才会泛黄,此刻却像被谁蘸了蜜的金箔,叶脉里还凝着半滴晨露,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更奇的是,叶背竟爬着细密的纹路,像极了老宅梁上那幅褪色的秋收图。
先生!小桃儿挎着竹篮从巷口跑来,发梢沾着桂花香,阿爹说后山的野柿树全落果了!今早我去拾柴,见树底下堆着青黄的柿子,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了团云......她把竹篮往石桌上一放,您瞧,我特意挑了几个没烂的!
韩林接过竹篮,见柿子上还沾着新鲜的果粉,果蒂处却泛着不正常的黑。他剥开个柿子,果肉竟是半透明的琥珀色,甜得发齁,混着股说不出的苦。老龟驮着半筐陈橘从墙根爬过来,龟壳上的泥渍泛着青灰,木不对。
小桃儿蹲下身,用指尖抠了抠晒谷场的青石板,是后山梁的木吧?我昨儿跟着阿爷去摘野栗子,见那儿的树皮全裂开了,树汁像血似的往外淌!她突然拽住韩林的衣袖,眼睛瞪得溜圆,您闻闻,有股子焦木味!
韩林俯下身,果然闻见股呛人的气味,混着点桂花香的甜,像被雷劈过的老樟木。他猛地想起昨夜在《礼记·月令》里翻到的记载:立秋之日,凉风至;又五日,白露降;又五日,寒蝉鸣。其气凉,其性燥,最忌木脉枯。而更让他心惊的是,记忆里三十年前,村里的老木匠陈阿公就是在这样的秋日遇到木魂散——整片山林的树突然掉叶,连他最宝贝的千年柏都枯了心,最后他跪在树桩前,说木灵嫌咱们心贪。
许是木灵动了。老龟用龟甲轻轻敲了敲石磨,我活了三百岁,只在乾隆四十九年见过这阵仗。那年立秋,后山的树全落果,后来是村东头的绣娘用桑皮纸剪了百只木蝶,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地上画了道弯弯曲曲的线,那木灵的栖身地就在这后山梁的木洞。
秋林的异变
后山的路比往年难走多了。韩林裹着小桃儿硬塞来的粗布衫往上爬,鞋跟下的碎石作响,扎得他脚底生疼。小桃儿举着个竹篾灯笼在前头照路,灯笼纸被秋风吹得簌簌响,把两人的影子投在落叶上,像两团蜷缩的蝶。老龟驮着陈橘爬在最后,龟壳上的泥渍裂开蛛网纹,木灵在木洞的树缝里。
树缝?韩林抬头望了望天——铅灰色的云层里漏下几缕光,照得林子里的树更显眼了。那些树本该是葱茏的,此刻却像被抽干了精气神,银杏叶黄得刺眼,野柿树的枝桠光秃秃的,连最耐活的松树都掉了松针,在地上铺了层金黄的毯子。更奇的是,路边的野菊丛竟开了零星几朵白花,往年这时候早该结籽了,像撒了把被揉皱的棉絮。
小桃儿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指着树杈中央的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股股黏液,把周围的落叶都黏成了块,顺着树干汇成条细流——那水流泛着暗褐,像被泡开的茶叶,正滴答滴答往山涧去。
那是...木泪?韩林皱眉。他记得木洞的树缝最是干燥,往年这时候该结着尺把厚的蛛网,哪来的黏液?
是木灵!小桃儿踮起脚,把灯笼举得更高,我阿奶说,她小时候听老辈人讲,木洞的树缝里住着位木灵,专门守护这一方的树。她声音突然发颤,去年阿奶还说,树缝里有盏长明灯,照得树芽能发满整座山......
话音未落,树林里突然传来一声。两人抬头,见几个扛着电锯的外乡人正往林子里闯,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西装,嘴里叼着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木灵,能值几个钱?这山改成家具厂,能赚咱村一百万!
住手!小桃儿举着根木棍冲过去,这山是木灵的家,你们不能进!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小丫头拉开,别耽误老子开机!
先生!小桃儿哭着撞进韩林怀里,他们人多,还有电锯......
韩林摸了摸小桃儿的发顶,抬头看向树林。那几个壮汉正把电锯往树身上靠,锯齿飞溅,砍到银杏树上,把刚泛黄的叶子都锯成了碎片。更让他心惊的是,树缝里渗出的黏液越来越多,顺着锯口往外涌,把整片林子都染成了深褐色。
住手!韩林提高声音,这山养了多少年树?我阿公的阿公就在这儿种树,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砍的不是树,是根!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山能有什么根?
韩林弯腰捡起片银杏叶,这片叶子里,有我阿婆的童年;这树缝的黏液里,有我阿公的青春;这山涧边的野菊丛里,有我爹娘的婚誓。他指向远处的晒谷场,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桂花糕香,是我奶奶每年立秋给娃娃们煮的糖芋头。你砍了这山,砍的是咱们村的魂。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爬过树,阿婆还给我编过木蝶风筝......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林子里拍了婚纱照,背景就是那棵老银杏......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掐灭了雪茄:行,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电锯关了,把锯子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秋信的重生
立秋当日的清晨,韩林被一阵清越的鸟鸣惊醒。他睁开眼,见窗台上放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盏山泉水,水面浮着片新银杏叶。碗底压着张纸条,是小桃儿的字迹:先生,木灵醒了,阿婆说请您去后山看看。
韩林披上外衣出门,见院外的老槐树都垂下了枝桠,叶尖挂着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沿着山路往后山走,远远就听见的声响——原本光秃秃的银杏树竟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像撒了把碎玉。
林子里的树洞前,站着个穿青布衫的少女。她发间别着银杏叶,肌肤白里透黄,像刚晒过的棉絮,眼尾泛着浅褐,正是昨夜树缝里见到的木灵。
成功了。她轻声说,秋信已经和地脉融为一体,往后这山的树,会比从前更茂,果实会更甜。
韩林走近,见她脚下踩着片新叶,叶上还凝着露珠。木灵抬手,指尖拂过树缝,立刻漾起圈圈涟漪。涟漪里浮出幅画面:百亩山林铺展开来,高的树、矮的树、开花的树,层层叠叠,像天上的云落在人间。山林间有小路蜿蜒,路边的老槐树下,有戴草帽的老人编竹篮,有扎羊角辫的娃娃拾野果,笑声惊起一对山雀。
这是我记忆里的山林。木灵笑了,三十年前,阿公就是在这儿许的愿,要让我永远守护这片树。后来他被征去修铁路,走前把我托付给阿奶。阿奶用一辈子的时间守着这山,直到她去年冬天......
阿奶是在等您回来。韩林说,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小林子,替我看顾着山林,等木灵回来的那天,替我给她编个竹篮
木灵的眼眶泛起水光:阿奶编的竹篮,我还收在树洞里。等今晚月亮圆了,我带您去看。
这时,小桃儿举着个竹篮跑来,篮里装着刚摘的野柿:先生!阿婆说,今早的野柿能熬成最甜的果酱!她把篮往石桌上一放,您瞧,我特意挑了最大的!
韩林接过竹篮,见野柿上还沾着晨露,果皮上的白霜像撒了层细盐。他剥开个野柿,果肉是橙红的,甜得像蜜,混着点桂花香。更奇的是,果核里竟藏着粒小芽,嫩得能掐出水。
是木灵的信。老龟驮着陈橘走过来,嘴里叼着株新银杏,这芽是用养出来的,能长成百年老树。他舀了碗山泉水递给韩林,您尝尝,这是地脉的甜。
韩林接过碗,泉水入口清冽,带着股回甘。他突然想起昨夜木灵说的话:树不是木,是天地的信笺;秋不是枯,是生命的沉淀。原来所谓,从来不是秋天的开始,是生命的收获,是世世代代攒下的希望。
原来这就是木灵。小桃儿轻声说。她的发辫上还沾着银杏叶,此刻正随着风轻轻摇晃,冬天不是突然来的,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像阿婆腌的糖蒜,要等够日子才最甜。
尾声·木韵长
傍晚时分,晒谷场的灯笼全亮了。王阿婆的桂花糕摊正支得热闹,十二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守着木蒸笼,手起手落间,糕香像白雾般漫出来。老木匠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个新编的竹篮,篮沿刻着银杏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篮能装下整个秋天的果实,以后谁要是想装甜,就来我这讨只。
韩林坐在竹椅上,看小桃儿举着野柿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月白粗布衫,发辫上别着银杏叶,见他看过来,眼睛弯成月牙:先生说,立秋是秋天的信,那我要给山里的小松鼠写封信,告诉它们野柿甜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立秋到,木叶辞,新芽满树唱新谣;真心护,真情守,人间处处是新朝......
歌声飘得很远,惊起了山林里的山雀。韩林望着远处的山林,那里的新芽正翻涌,像在应和他的话。等明年立秋,这些新芽会长成更茂的树,结更甜的果,护更多的人。
夜渐深时,韩林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虫声像谁在轻轻敲鼓,和着远处晒谷场的笑声,织成张温柔的网。他摸出枕头下的银杏叶——那是白天小桃儿硬塞给他的,说是木灵送的秋信。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他掀开窗帘,只见只绿蝴蝶停在窗棂上,翅尖上沾着露珠,正歪着脑袋看他。见他出来,那蝶振翅飞进了夜色里,风裹着桂香涌进来,韩林裹紧被子,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不管多凉的秋天,只要心里揣着颗真心,总能等来春天的——就像这木灵的老树缝,就像树洞里的秋信,就像小桃儿眼里的光。
窗外,蝶影仍在摇晃,像在应和他的话。而更远处,山涧的溪水正在奔流,溅起细小的涟漪——那是立秋的第一声心跳。